幽冥宫内气氛有些凝重,过去的回忆再美好,终究不过是旧梦一场。如今梦醒,曾经的故人已变成敌对模样,哪怕大家只字不提,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白渊心事重重地盯着地面,沉声说:“亚父还在雪染春秋等我。”
淮久眼里难得多了几分认真:“你想就这么单枪匹马去见他?不是我打击你,就算你祖父苍术神君在世,也未必是冥主的对手,你一个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可这事儿必须有一个了断。”
“在你的设想里,这事儿该怎么了断?”
“如果……他能告诉我一个情非得已的苦衷……”
“你觉得可能吗?”
“以亚父的性格,应该不可能……”
“除此之外呢?”
“大概,就是我拼尽全力,死在他手上吧……”
淮久忍不住叹了口气:“傻丫头,何必呢?”
白渊苦笑:“我没有办法,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淮久沉吟半晌,抬起眼郑重地看向白渊:“其实,你并非没有办法,至少你还有另外两条路可以走。丫头,跟姑姑说句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白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淮久琢磨片刻,突然扭头对身后吩咐:“无昼,你去小夜那边守着,什么也别说,今天之内,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俩都给我在寝宫里好好呆着,不许离开半步。”
无昼一向对淮久的话言听计从,他本该领命照办的,可眼下不知怎地,他却没有动。
淮久挑了挑眉,斜斜睨他一眼:“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了?”
无昼闷不吭声地走到淮久跟前,单膝跪下:“冥司,请允许我守在您身边。”
淮久轻声一笑:“我说木头,你这是不相信我呢,还是不相信阿渊?”
无昼垂下眸子不说话,只是脊背挺得笔直,用行动表明他的坚持。
淮久很是无奈:“我没打算跟阿渊拼个你死我活,再说了,我修为也并非你想的那么不济。让你去守着小夜,是怕小夜胡思乱想,冲动下再出什么变故。”
无昼倔强地不肯松口:“少主那边我已安排好人看着。”
淮久不禁扶额:“小夜没有自保能力,若真出了事,只有你在他身边我才放心。”
无昼偷偷攥紧了拳头,就是不起身。
两人干拗了好一会儿,无昼始终没反应,淮久脸色就有些变了。她从椅子上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人,伸出两根手指捏起无昼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我只说最后一遍,我把小夜交给你,你能看好他吗?”
“冥司……”
“如果不能,你以后也就不用跟着我了,冥界的大护法,我高攀不起。”
就身份而言,无昼的确不必随身伺候淮久,毕竟大护法的职责是守护冥界太平,确保冥主安危,他应当是全权听从冥主安排的。可绝对死地里千万年下来也见不着几个外人,冥主平素又从不出门,族民对冥主更是有着本能的敬畏,造反什么的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所以他这个大护法也就着实没多大用处,成了个完完全全的虚名。
无昼是个老实人,时间一长,他觉得自己不能总这么无所事事下去,于是果断换了思路,护法当不成,那就当总管好了,把主子的生活照顾好也是一种成就。
可惜的是,封离性情孤僻冷傲,日常一闭关就是百十来年,不闭关的时候除了打坐还是打坐,再者就是一个人呆在雪染春秋里,不知捣鼓什么,反正,封离根本不需要他照顾,应该说,封离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他似乎单就自己已经无所不能了。
既然封离没戏,无昼只好将全部心思都用在淮久身上,倾其所能地照顾好她。
正好淮久也是个十分接地气的性子,本身就慵懒又爱享乐,起居饮食一律要最好的,吃穿用度得根据她的心情随时变换,晨起要饮冰露,睡前要听小曲儿,定期要寻新鲜好玩的事物来给她解闷,人间的话本故事是她的最爱,六界的八卦异闻她也感兴趣得很,还喜欢琢磨着自己写书,至于写的什么就没人知道了,她也从不给旁人看,只在有天无意之中,无昼从那书上瞟到过封离的名字。
淮久生活得这样多姿多彩,叫无昼的生活一度十分充实,淮久要求越多,他心里就越好受,除了一点,是他这么多年下来始终不大适应的,那就是淮久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拿他寻乐子,比如叫他唱些个淫词艳曲什么的,又比如找些个漂亮姑娘来围着他打转,灌他喝酒,诸如此类。无昼不敢反抗,只好兢兢业业地受着,心里却是不大欢喜。
不过,毕竟这样的时候不多,整体而言,无昼还是万分乐意跟着淮久的,他也把自己“私人管家”的角色演绎得十分称职。
可现在,淮久却对他说——高攀不起,他立马就慌了。
“冥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我放心不下您……”
“我说过了,这里不会有事的,我几时骗过你?”
到最后,无昼还是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幽冥宫,他到底是没办法违逆淮久,哪怕他的修为已高出淮久太多,哪怕他根本用不着对淮久百依百顺,可数千年下来,他竟已经习惯到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了。临走前,他还一步三回头,似是想再据理力争一番,却被淮久一个眼刀子甩过去,将他后面的话匣子钉得死死地,再也打不开。
直到无昼完全消失不见,淮久才又重新恢复成那般疏懒模样。
“行了阿渊,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你也不用再跟我兜圈子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姑姑想让我说什么?”
“不如就说说看,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人。”
“原来您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吧,你这丫头聪慧得很,怎么想也不该做这么飞蛾扑火的事。让我猜猜看,昆仑墟就不用说了,至少半数以上的高手都会来;至于九重天,以青羲的为人处世,既然你已经深入敌营,他十有八九也会亲自来现场坐镇;另外就是地府鬼族,鬼族本就跟天界交好,况且他们又离绝对死地最近,出了事他们首当其冲,所以应该也在。”
“您说得不错,想来我师尊与天帝他们应该在阎王殿汇合了。”
“所以我才问你究竟有什么打算。你是想拿整个冥界来跟冥主谈判么,如果他告诉你真相,并且同意你的条件,这事儿也就过了。如果他还是缄口不言,你们就准备硬闯?”
“姑姑,您知道的,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可却是我们不得不走的一步险棋。有一点您没提及,一旦真地开战,妖王和魔尊也不会袖手旁观,就算他们未必真想帮忙,但联手对抗亚父却是大家达成一致意见的。当年戮神昙华之所以能一路所向披靡,是因为那时六界各自为政,一盘散沙,所以这一次,大家有了默契,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你真地以为,就凭你们几个能动得了冥主?你知道什么叫‘不死不灭’?冥主的恶念之魂是由六道原始恶念汇聚所成,只要六界尚有一丝恶念存在,他的魂魄就永远不会消亡。所以,就算你们请来西方的无量佛尊,同为先天神,他也一样不是冥主的对手。即便神、鬼、妖、魔四族联手,铲平整个冥界,冥族所有人全都灰飞烟灭了,冥主也一样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就像当年混沌初开的时候,地底本就只有他一个人。”
“也许您说得对,这一战的结果我们谁也无法预料,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亚父能妥协。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身边已有了许许多多的族人,有您跟大护法这样的伙伴,还有他的亲生骨血,我想,也许他无法再忍受空无一人、冷寂黑暗的地底了吧……”
“你这是在赌,拿你们所有人的命,赌冥主的心软。”
“是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我赌输了,也许未来六道便不存在了。”
“值得吗?以冥主对你的态度,只要你收手,他就算杀再多人,也不会动你。”
“值得,因为他杀的人里有我的至亲,有我的挚爱。”
“唉,丫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不如,我们来探讨下另外两条路?”
淮久话锋突然一转,让白渊不由怔了怔,她面露异色,不敢置信地望向淮久。
“怎么,很惊讶么?你都能想到用整个冥界来当筹码了,我可不信你想不出更简单直接的方法。说白了,冥主如果真对业火城的这些人还有留恋,那起码有一人占了大半。哪怕他平日再怎么冷漠淡薄,以你的心思,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真正在乎的是谁。”
“姑姑,我时常在想,您当真是这世上活得最通透的人,明明什么都瞒不过您,但您却根本不计较这些,只要自己过得潇潇洒洒也就够了。”
“那不然呢?死磕一些得不到的,还是妄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有什么意思。”
“真羡慕您……可我做不到,我有太多事需要顾虑,我也有所欲,有所求……就好像,我做不到对小夜出手,也许用小夜要挟亚父是最保险的做法,但我还是不敢面对小夜失望和憎恨的目光,所以姑姑您不必再试探我,这条路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走。”
“也不算试探吧,毕竟换做是我,我大概率会选这条。不过你终究不是我,阿渊,你把感情看得太重了,这对君王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那姑姑呢?姑姑又是怎么看待感情的?比如,您对冥主,究竟是什么感情?”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如果我说,我对冥主爱得死去活来,没他不行,你预备如何?”
“姑姑别开玩笑了……”
“你也知道我是开玩笑,那这个问题就没什么意义了,冥主对于冥界而言代表什么,那我对他就是什么感情,这本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既然你开了这个头,我们就好好斟酌斟酌这第二条路的可能性,如果行得通,我也不是不能帮你。”
这一回,白渊是真被震撼到了。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的设想中,最不可能实现的一条路,淮久居然会一口就应承下来,甚至她还来不及开口,淮久就早她一步主动坦诚了。
白渊错愕的模样让淮久不禁有些好笑:“瞧你这般喜怒都表现在脸上,倒是跟当年差不多。怎么,你是压根没料到我会答应么,所以也就没打算开这个口?”
“姑姑,我、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多么明月清风,高洁脱俗,此等下作卑劣的手段定然为我所不齿,谁知道我偏偏是个贪生怕死的,偏偏就乐意做这么下作卑劣的事。”
“姑姑您别胡说,我知道您并非出于这个考虑,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淮久原本打算拒绝的,可想了想,又觉得现在不说,以后大概就更没机会说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便顺带多了句嘴:“这世上,总是很难容得下异类,与大众不一样的,大众就会排斥,就会想尽办法要么同化他们,要么抹除他们。当年的昙华是如此,如今的冥主亦是如此。我记得你刚来幽冥宫时就说过,昙华身为建木上结出的灵花,本身是善非恶,可为何他会被冠上一个‘戮神’的称号,死前因为太不甘心,不惜以本体衍化禁制也要隔离出一个不受神佛掌控的人间界出来?就是因为他厌恶这个被既定规则所束缚的六道。至于冥主,他一直活得与世无争,从不掺和任何六道纷争,所以才能从从容容地安稳这么多年。可现在,这个异类却不甘继续沉默了,因为他有了动作,众人自然也再容不下他。所以,眼下的选择,决定权其实并不在我,而在这个冠冕堂皇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