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金锡年侧躺在地上,睁着眼看着那一袭华丽的裙摆消失在视线之中,安静地听着太医宣布的“中风”结果,他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却是第一次明白时间改变的不只是他一个。

本来还寄希望部下不服生事,她不得不给自己解毒,重用自己,但随后的朝堂变化却让金锡年明白了她那时为何会笑着摇头,一个个被金锡年提拔起来的人安分老实地听从她的指派,压制着那些啰嗦的文臣,然后,便是开科取士,随着人才的引入,不到一年,“诛杀昏君”的大将军就成了历史。

垂帘听政的太后用一系列手段展现了自己的能力,随着一些人员的调动,从上而下的政令也开始通行,最为大众所知的济民堂也是这个时候若星火燎原,为太后赢得了更高的声望。

“我竟是不知你有这样的抱负。”已经恢复健康的金锡年没了一年前的意气风发,扶杖而立,看着那一树繁花,想到的却是入宫前的最后一面,持花而立的少女回眸一笑,当真是让这春也醉了,人也迷了。

那个时候,那样美好的少女,哪个能想到她如今的威仪天下。

那个时候,他所想的,也不过是“桃之夭夭,宜其室家”。

而现在,他竟是再也看不懂那个仿佛春水澄澈的女子,即便她如今依然是美的,那份美却隔了云端,不仅是远,更是高。

“不只是你不知,世人都不知。”或许是庭院中并无他人,又或者是这熟悉的庭院容易让人回忆往事,素服飘逸的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作为女子,在世人眼中,嫁个好人家便是成功了?一个女人的成功与否全系在一个男子的身上,何等依附?那时候便想着,总要立得住才好,却不想竟是立到如今这般高度。”

事情在未做之前,又哪里能够想到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怎样,许多有计划的事情最后也未必都是依计而行,得到的结果也有可能是相反的,所以,支线任务出来之前,王平是真的没想过要这样过。

权力于她,从来不是非要掌握的东西,但,似乎总有些形势逼着她去掌控这累人的东西。

成王败寇,若不是支线任务失败,她或许还没有这么急迫地非要抓住主线不放,所以……

“……我竟不知你是这样想的。”金锡年好半晌才接了这么一句话,目光直直地看着王平,“若是那时候我不曾起那个心思,那……”

“那今日,便是君臣相宜。”王平毫不客气地否定了他的某种猜想,正大光明的正妻她都不会去做,又怎么会跟臣子勾勾搭搭?她若得权力,必然不是靠着那样的方式。除去女子的身份,她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可惜,现在我却是不能用你了。”不要说什么“用人不疑”,她当然知道金锡年不会再有那种心思,甚至她不怕他夺权的心思,但她不能够放纵,某些人一旦到了某个位置,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有人挑唆出乱子来,她不怕处理,却也想要清闲一些。

金锡年默然,他早就想到会是这样,如今听来不过是更灰心了些而已。

“武将培养不易,为免得将来纸上谈兵,我已拟建军校,由退役将军培养后来人,其中,有一个名额是你的。”

金锡年闻言微怔,天地君亲师,平白把“师”位让出来,竟是不怕他笼络人心吗?这般念头才起,又想到那些曾经忠心耿耿于自己的武将转头就忠心于她,便是一阵意冷,那些人,怕是她早早安排下的,这般手段,他输得不冤。

等到军校真的建立起来,金锡年见了那许多位老师之后,旁的心思是真真正正地歇了,跟那些成名已久的将军比起来,他不过有一项“诛杀昏君”的功绩,又算得了什么。

金锡年安下心来,时间便也过得快了,一晃眼就到了皇帝亲政的时候,已经定下婚事的少年皇帝意气风发,亲自来军校走了一圈儿,跟着那些未来将军们比划了拳脚,又分组演练了一回军事,胜得侥幸,笑得开怀。

少年皇帝回宫之后还念念不忘军校之行,跟太后讲述了一遍之后,又道:“母后,我以后还能常去军校演习吗?”

“你能自己安排好,大可常去,却也不能忽略文治,武可立国,可护国,却不可治国,想要统御这样大一个国家,你要知道该如何文武兼用,而且,要记住一句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你没有想好表露喜好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就要藏着掖着,不然,我是不会管的。”

宫装华丽的女子依靠在软垫之上,一手把着宫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长长的丝绦从扇柄垂下,摇曳在女子裸露的胳膊处,蓝的愈蓝,白的愈白。

皇帝面上的喜悦收敛了,他半信半疑地看向母后,自他十岁那年,外人只道还是垂帘听政,实际上,母后却已经把一些事情移交给了他。头两年,还是有教有学,后来就放开了手,而皇帝经验不足,才十三岁的他某次下了个错误的决定,为此付出的代价……那个时候,母后果然就如她最初说的那样,“不会管的”。

亲眼目睹了错误决定带来的恶果,从灾区转了一圈儿回来的皇帝立刻成熟了不少,再遇到事情便会沉吟着仔细思考,他终于明白他的一个命令会牵扯多少人命。

“是,朕知道了。”收起了笑容的皇帝虽然年少,却也有了几分刚毅,他的相貌,却是极像先帝。

王平微微点头,懂得听话就好。

看着皇帝欢欢喜喜地进来,面无表情地出去,不少的宫人又在暗自揣测,莫不是太后娘娘训斥皇帝了?

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朝堂其实一直都在压抑着不安,两年前便有人要求太后主政,如今不过两年,太后是怎样想的呢?是否会还政皇帝?还是一直压着皇帝“受教”?

宫中的人似乎也被这些疑问所影响,尤其是永乐宫中,几乎没几个敢大声说话,一个个鹌鹑似的,静等着最后的结果。

【真是无趣啊!】明明一宫的人,却听不到一丝杂音,安静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喘息都是一种奢侈。

【你对皇帝,明明是你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太冷淡了?】王睿突然发问,还是这种莫名所起的问题。

【冷淡?】王平想了想,这个儿子虽是她亲生的,但从生下来就由奶娘养着,她所做的不过是日常见到的时候多问两句,关心两句,然后就是教育两句,旁的……还需要做什么吗?亲子互动?偶尔有过,但,小孩子一股子奶味儿,又爱流口水,她其实并不太喜欢,所以,亲密接触的时候也不算多。

等到再长大了一些,能说话能走路了,自有人教着规矩礼节,她也会教一些读书识字,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过于慢的学习效率很容易让她丧失教学的乐趣,很快就找人接手这部分工作,所以,这么些年,说是母子,更是君臣。

【我又不能负担他的一辈子,找人教导他,不让他浑浑噩噩,以后的路自有他自己走,是好是坏,也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是管不了那么多的。】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许多个世界,有过许多次孩子,王平对于孩子的爱心是越来越淡了,她不喜欢那种因为年龄小便可以肆意愚蠢顽劣的感觉,又知道不能够以大人的标准来要求孩子,难得地矛盾了。矛盾的结果就是这般不远不近的关系。

【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这可不像是你会关心的问题。】王平淡淡地转移了话题。

王睿卡壳了一下,很快道:【有流言说皇帝并非你亲子。】

【啊,那个啊,你是在为我担心吗?】王平轻轻笑了一下,不见衰老的容颜娇艳如花,浅浅的笑意让人都温柔起来,【我早就听说了,随他去吧,若是相信这种谣传,他也不配当皇帝。】

完全不管亲生儿子会不会为此纠结难过,又或者是傻傻地求证真相,然后被一个个早就准备好的假证砸个蒙圈儿,再然后头脑发热做出什么后悔莫及的事情。——那样,或许会很有趣?

永乐宫外,面色严肃的皇帝于小花园停下了脚步,以要单独静静为理由,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摸出随身的一块儿龙佩来。

晚风习习,亭子里阴凉得有些诡异,手持龙佩,皇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道虚影,那个虽然壮年但是眉眼中能看出与自己有几分熟悉的男子虚影。

“你母后还是那样年轻貌美。”死于宫变的先帝不知道为何魂魄寄存在龙佩之中,若非有个太监胆大偷偷昧下了龙佩,恐怕这块儿皇帝随身的玉佩也会随之安葬在皇陵中,再不见天日,也不会机缘巧合落入他儿子的手中。

“那又如何?”皇帝的嘴角一勾,笑得嘲讽,因为母后很多事情都不会瞒他,所以他知道当年母后是怎样被一个相貌清秀的女人夺了宠,以至于“宫变”。这般魄力,倒是一般女子不会有的,也正因如此,才值得人佩服。

不是第一回与儿子交谈的先帝自然知道儿子的心结何在,以前他不愿意说,如今仍然不想说,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过于喜爱珍妃,为了避免情爱误事,这才特意宠爱起别人来,却没想到他以为温柔如水的女子竟也有那样的刚烈脾气,竟是只容了三天,便挥刀杀来,毫不留情。

那个时候,他震惊多过愤怒,脑子一片空白,再回神,便已然身在龙佩之中,竟是连个解释都没等到。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执念,他才迟迟不愿转世投胎,寄身玉佩之中等待时机。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些,这些年,关于朝政,皇帝已经很少向太后求教,并非他全懂了,而是他有了一个新的老师,便不愿在太后面前显示自己的不成熟。

大婚之前,皇帝问了太后一个问题:“母后,你爱父皇吗?”

“不爱。”不曾有过半分犹豫,王平回答得果断,见到儿子为此低落的表情,挑了挑眉,“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母后当年为何要……实在是太突然了不是吗?那个美人威胁不到母后的地位。”皇帝捏着龙佩,继续问道。

“那我就要等着她威胁到了,然后任人宰割吗?与其那般,倒不如先发制人。”王平的目光在皇帝的袖口停留了一瞬,袖子遮挡住了他的手,她看不到什么,但……“我信不过一个男人的宠爱,他也果然让我失望。”

以为不算有难度的支线任务眼看着因为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美人失败,王平当时的心思很复杂,她从来不爱皇帝,却是看重他给的宠爱的,可,他却那般轻易地又把宠爱给了别人,让她的任务功败垂成,一气之下,就有了那一场“天下”。

也幸好之前为了“宠冠天下”,她在“天下”上也下了工夫,不然,也不可能马到功成,逆袭至此。

吉时已到,听得外头的喜乐,王平摆了摆手,皇帝走出永乐宫,离开了宫门之后,看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虚影,嘴唇轻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

虚影点点头,没有多言,如同最初交换的条件那样,他缓缓散去,须臾便不见了身影,皇帝看着这一幕,轻轻出了一口气,他已经是皇帝,不需要头上再有一个皇帝。先帝,已经死了。

【是鬼魂?】

【竟然还有这样的力量形态,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