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杰斯再次面对兰德的时候,他已经很好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
那个无害而亲切的好邻居。
“哇,抱歉,我只是太震惊了。”他对兰德眨了眨眼睛,“你是被什么小虫子咬了吗?我觉得现在的你真适合从手腕里喷出丝线来在大厦中间晃来晃去,伸张正义什么的。”
“……”
兰德沉默地看着罗杰斯,气氛尴尬,后者不得不收起自己夸张的表情,揉了揉头发。
“好吧,好吧,兰德,不要那样看着我,只是一个玩笑!我只是想要让你轻松一点……总而言之,就目前来看你身上显示出来的这些症状并没有什么坏处,事实上我觉得很多人大概都会想要你的这些‘后遗症’。不过,如果你想要去医院做一个检查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你去……”
“不,我不想去医院。”兰德在理智发生作用之前,就已经将拒绝说出了口。
罗杰斯耸了耸肩肩。
“好吧,我也觉得你应该让你哥哥来处理这事儿。毕竟你身上现在发生的转变,可不太像是疾病可以造成的——我无意冒犯,但是我真的很好奇,要知道,你哥哥可是深白公司的人,他真的没有在你身上做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尝试?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你身上的变异。”
“这不关深白的事情……”兰德想要说他身上从未有过那什么该死的试验。
但是一些片段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从他的回忆之海中缓缓浮现。
他曾经见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那个白化症的孩子,然而他现在却是一个正常人,有着正常的黑头发和绿眼睛。
还有……
文森在兰德回到西弗斯家族后,对兰德身上的变异和血液问题是那样的讳莫如深……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兰德自己也不太确定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加的阴郁。
罗杰斯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将手搭在了兰德的肩膀上。
“别这样,我的伙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带着亲切的微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兰德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公寓里,静静地忍耐着身体上奇怪的变化(视力的变化让他甚至很难使用电子产品,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每一个细小的电子元件),他的身体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再别的变化。
与此同时,在时间的流逝下,围绕在公寓外面的狗仔队终于少了一些,这让兰德倍感欣慰。
他以为事情终于开始好转起来。
那种地狱一般的高热再一次在夜晚袭击了兰德。
当时他正平躺在床上,旁边是一盏昏黄的小灯。
他的床头柜上摆着威士忌,手中是一本王尔德的童话——威士忌用来对付兰德的失眠,而王尔德用来处理芒斯特的撒娇。
兰德心爱的小怪物并没有跟过去的时光一样,在兰德的卧室里消磨掉长长的夜晚。
事实上,从那个荒谬而尴尬的迷乱夜晚之后,兰德就再没有容许芒斯特进入自己的卧室过夜了。他在客厅给芒斯特安了一个足够舒适的床铺(简直让他那花费了大量设计费用的客厅骤然间变成了杂乱无章的大学寝室一样的鬼地方——罗杰斯抱怨道),但是兰德知道实际上芒斯特每个晚上都会静静地守在他卧室门口的地毯上。
那里是离兰德最近的位置。
兰德对于芒斯特的这种行为感到恼火和……心软,尤其考虑到后者实际上并没有再吵吵嚷嚷地企图进入他的卧室了。
它只是带着一丝讨好和强忍的泪水拉住兰德的袖子,微弱地发声道:“兰德,是不是我乖乖的,你就不会赶我走了。”
——兰德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铁石心肠的禽兽。
他最终默许了芒斯特在他门口呆着,而且他知道它能听到自己在卧室里的一切声音。
作为补偿,他会在房间里打开童话书,一字一句地念出上面的童话——他知道芒斯特能够听到,而且它喜欢这个。
“……于是夜莺就把玫瑰刺顶得更紧了,刺著了自己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痛楚袭遍了她的全身。痛得越来越厉害,歌声也越来越激烈,因为她歌唱著由死亡完成的爱情,歌唱著在坟墓中也不朽的爱情。最后这朵非凡的玫瑰变成了深红色,就像东方天际的红霞,花瓣的外环是深红色的,花心更红得好似一块红宝石。”
他当时正念到这一句。
一种奇异的痛苦忽然间从他的心脏中爆发出来。
第一秒的时候他甚至还错以为这是因为童话中那只夜莺而产生的伤痛,但紧接着他便知道这绝非正常的痛苦。
剧痛如龙卷风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把的灵魂撕碎。
他看到自己手中的书不受控制地落到了地上,他的手臂痉挛,将威士忌打翻。
在很短的一瞬间,兰德的体温上升了十度。
他的心脏开始超负荷运转,并且很快发生了错乱。
这个房间里的空气宛若忽然间被抽走,兰德肿胀的肺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兰德?兰德!”
芒斯特似乎在嚎叫,但是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那样遥远。
强烈的玫瑰气息像是喷泉一样从兰德的每一寸肌肤中喷薄而出,即使是在半昏迷状态,他也可以清楚地闻到那种浓厚到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强烈香味。
哦,不……
“别……进……来……”
兰德挣扎着对着门口喊道。
他简直不敢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芒斯特进入到这里,被这些该死的气味所迷惑后会做出来的事情。
当然,他更加害怕的是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情。
……
在门口,芒斯特骤然间收回了自己的爪子。
卧室的大门已经被它刨出了一个口子(这对芒斯特来说实际上非常简单),兰德身上那甜蜜的气息流淌了出来。
芒斯特的口器在它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直挺挺地从口腔内部探出来,分泌出了大量的粘液滴落在地毯上。
如果说兰德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于半昏迷,那芒斯特的状况实际上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根植于天性中的召唤宛若鞭子一样抽打在它的灵魂之上,让它疯狂地想要冲进房间,将兰德揉捏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但是……
“别进来”。
兰德微弱如初生小猫般的声音,如同钉子一样刺入了芒斯特的心灵。
它仰着头,发出了一声长而痛苦的哀叫。
然后猛地缩了回去。
“兰德……兰德……兰德……”
它不停地重复着呼唤着那个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它稍微好受一点。
它的体温也在升高,空虚感,饥渴感……让它产生了一种宛若被人撕裂开来的巨大痛苦。
它的双爪猛地嵌入了尾部鳞片的缝隙——这会带来肉体上的剧烈疼痛,但同时也会让它从沸腾的荷尔蒙中找回那么一丁点儿的神智。
兰德告诉它,它不许进去。
芒斯特呜咽着,忍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却至始至终未曾跨过那宛若薄纸般的障碍一步。
为了减轻那种痛苦,它将脸贴在了门板上,然后张开了嘴……
兰德听到了一阵奇妙的声音。
那种他曾经听到过的,让人的每一根神经都要麻痹掉的甜美歌声。
那声音简直就像是清凉的泉水般溢入他的身体,安抚着他每一块被痛苦撕咬啃噬的肌肉和灵魂。
痉挛渐渐地停止了。
兰德急促的呼吸也一点一点地平缓了下来。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贪婪地汲取着那美妙声音里的清凉和平静。
神智也慢慢地从黑暗中漂浮这,降落回他的身体。
过了好一会儿,兰德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
威士忌酒瓶的碎片扎在他的皮肤上。
一些细小的血珠挤了出来,而兰德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他依然在发着烧,有那么一点儿恍惚。
他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如同僵尸般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走去。
如果在这一刻,这个房间里有第二个人类的话,他便可以看出兰德此时的异常。
他的瞳孔在月光下变得又黑又亮,像是擦亮的银币一样反射着光芒。
他的眼睛曾经如同盛夏树梢上最绿的那片树叶,此时却像是滴了血一般,呈现出不吉利的血色。
兰德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芒……斯……特……嘶……”
他呼唤着那个名字。
歌声中断了片刻。
“兰德……”
它回应道。
奇妙的是,这属于人类的名字,却让兰德得到了片刻的清明。
他的手从门把上收了回来,身体却重重地撞在了门板上,然后缓缓下滑。
“不要……进……来……”
兰德可以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某种……难以启齿的渴望。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确实饱受折磨。
兰德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这样的怪物。
他快要崩溃了。
如果芒斯特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可以发誓自己绝对再提不起任何抵抗的勇气。他会被自己身体里那魔鬼般的欲·望所打败,然后做出不可饶恕的恶心事情来。
芒斯特并没有那样做。
卧室的大门是那样的脆弱,可至始至终,它没有打开它。
兰德看到了门上的那个洞,它刚好可以让他把手伸出去。
兰德让芒斯特抓住自己的手。
“不要……让……我打开门……我……不想做出……那种事情……”
他将头靠在门板上,低低地呻·吟着,然后说。
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兰德火热的手指被握入了芒斯特冰冷的掌心。
它的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带了一些淡淡的哀伤。
兰德深深地呼吸着,好像这样就可以将那歌声也吸入到自己的肺部中去一样。
他感觉好多了。
芒斯特的歌声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宛若被什么东西所包围的感觉。
在这个时候,那种灵魂被麻痹并且消失的状况发生了。
兰德觉得自己好像被蜂蜜和琥珀所淹没,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肤都陷入到了甜蜜之中,然而他却无法呼吸了。
无法呼吸……
等到他再一次从幻觉中回过神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大约……几十秒?或者是几分钟?
兰德不太确定。
高热好像在渐渐退去,灼烧着他的欲望和热度也开始减弱。
兰德终于可以正常地进行思考。
“芒斯特,谢谢。”
他沙哑地说道。
在恢复正常之后,他打开了门。
看到了几乎与他同样精疲力竭的芒斯特。
它看上去依然有那么一些狼狈,大量的粘液把它的身体,还有它身体下面的地毯全部弄湿了。
兰德身上甜蜜的气息褪去了,对于一只成熟并且在发·情中的塞壬来说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毕竟在自然的状况下这恐怕意味着又一次正规的交·配机会消失了)。
可是芒斯特却觉得很开心。
比起兰德在荷尔蒙作用下痛苦呻·吟的模样,它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更喜欢自己的伴侣对着自己虚弱微笑的模样。
至少,在他微笑的时候,他的目光不是迷蒙的。
兰德正在看着它,他能够清楚地知道它是谁——仅仅只是这个认知,就让芒斯特感到一种奇妙的甜蜜和满足。
它伸出手去,与兰德自然而然地拥抱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是,我真的很感谢你,芒斯特……”
兰德在芒斯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以后,以后如果你不舒服,我就唱歌给你听……你不用怕……”
芒斯特带着幸福,喃喃地对兰德发出了保证。
在理智上,兰德知道与芒斯特这样腻歪在一起真是太奇怪了(他现在的奇怪身体状况也不应该这样做),但是后者笨拙的温柔还是很好的抚慰了他疲惫的精神。
安心感……
是的,换做一年前,兰德恐怕压根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一只小怪物,一只不明身份的怪异生物身上寻找到自己之前从未得到过的安心感。
他情不自禁地在芒斯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轻快的吻。
“谢谢。”
他说。
如果不是身体的异样,兰德和芒斯特的腻歪恐怕还会继续一小段时间。
但现实是,几分钟后,兰德发现他的脖子有一些痒,一些湿漉漉,热烘烘的东西从他的耳朵后面一直淌到了肩膀。兰德伸手摸了摸,然后将手指放到了自己的眼前。
托他那双如今在黑暗中也能视物的眼睛的福,他可以清楚地看清楚自己手指上的东西是什么——鲜血。
“兰德?!”
芒斯特也看到了他的血,它有一些惊恐。
“哦,没事,我想只是一些小的后遗症罢了。”
兰德安抚地说道。最初以为是之前那场莫名而来的高热引起了耳朵出血。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因为他在自己两边的耳后都摸到了几道并排分布的裂痕。
兰德挣扎着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浴室,在浴室的镜子里,他异常震惊地看到那些裂缝的模样。
它们每一根都有差不多五到六公分长,分布均匀。并不是浅浅的伤口,它们看上去……简直深至见骨。
然而兰德甚至都没有觉得疼痛。
他用一些沾了酒精的脱脂棉擦掉了剩余的血迹,那些裂痕的边缘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一些,它们非常平滑。
兰德不太确定地按了按其中一道裂痕。
然而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骤然间冲上了他的脑门,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朝着他鼻子里喷了好几泵酒精喷雾似的,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然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裂缝竟然也在他打喷嚏的时候绽开了。
一股气流从裂缝里喷了出来。
“哦,上帝啊……”
兰德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在激烈的情绪中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可是这一次他却依然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流入。
那些裂缝……实际上是他的腮。
“这究竟是什么该死的……”
如果说眼睛上的变异,让兰德在短暂的震惊后能勉强地表示接受。
在耳朵后面长出来的腮简直就像是重锤一般,将兰德勉强搭建起来的冷静假象彻底击垮了。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自己身体上现在的变化。
腮?
天啊,他又没有被鱼咬过,顶多他只是被芒斯特……
等等,芒斯特……
兰德的呼吸顿住了。
芒斯特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鱼。
一切的不对劲都是从芒斯特划破他手的那一天开始的,难道他身上的变异真的跟芒斯特有关?
兰德几乎立刻就将所有的事情对应了起来。
他在那一晚之后与芒斯特之间奇妙的感应,他那莫名其妙且难以启齿的欲望,他身上的变异……
“看在上帝的份上……”
兰德猛地坐在了马桶上,他双手捂着自己的头,惊慌失措。
如果他的一切改变都是因为芒斯特,那么接下里他究竟应该怎么办?
兰德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
这下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而上帝也许也听到了他的祈祷,它并没有给了兰德太多纠结的时间——
几秒钟后,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兰德的思考。
兰德打开门,看到了一脸惨白的罗杰斯。没有化妆,没有巨大的廉价首饰,没有紧身t恤和弹力裤。他看上去简直有那么一些阴沉可怕。
“罗杰斯?你发生了什么?”
兰德在看到罗杰斯宛若死人一般的脸色之后吓了一跳,他顺便看了看时间,这是凌晨。
罗杰斯回头看了看走廊,在确认无人之后,他飞快地溜进了兰德的公寓。
他甚至都没有跟往常一样,对在场的芒斯特做出刻意的惶恐表现。他显得有一些气急败坏。
“该死的,我才是那个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你和你的那只小怪物刚才做了什么?!”
“什么?”
兰德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呃,我发了烧然后……”
他企图解释,可是很快他就发现罗杰斯并没有在听他的话语。
跟往常相比要朴素很多的男人飞快地打开了阳台门,然后发出了咒骂。
“该死,我就知道是你们这里出了问题。”
他说。
兰德疑惑不安地走了过去。
一股新鲜的臭味涌入了他的鼻腔。
在兰德的阳台上,一层黑色的尸体几乎把地板完全遮盖住了。
它们是被断了脖子和碎了头盖骨的蝙蝠,以及一些夜行性鸟类的尸体。
“天啊,这是……”
“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罗杰斯猛地回过头,毒蛇一般的视线盯住了兰德。
……
在松树街公寓的居民在这个晚上都因为那个诡异的事件而备受困扰。首先是蝙蝠,是的,在正常的情况下,它们就像是幽灵似的,人们知道夜晚会有蝙蝠,可是没有人真正地会注意到它们。
但是在这个晚上,无数的蝙蝠就像是发了疯一样开始撞击公寓的窗户和墙壁,一只然后另外一只,它们在冰冷的玻璃上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却毫不畏惧,巨大的声音可以把任何一个熟睡的人吵醒。
WWW●ttКan●c○
再然后,鸟也加入自杀的行列。
整个大厦好像忽然拥有了某种难以解释的魔力,它吸引着无数的夜间动物撞击着冰冷的水泥和玻璃,让它们留下被撞得软绵绵如同肉泥一般的尸体。
而受灾最严重的区域,正是兰德家的这一层。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你知道我指的‘其他人’是谁。反正当我看向你的阳台的时候,我以为你正在被什么魔界生物在袭击,那些蝙蝠,天啊,它们一直聚集在你的窗口,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我当时正在发烧。”
兰德紧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是怎么回事……”
他说,但是几乎在给出这个答案的同时,兰德就想到了芒斯特的“歌声”。
那“歌声”是如此甜蜜而美妙,几乎可以牵走人类的灵魂。
兰德很难保证它不会对其他生物也具有同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