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野棠自发空临水

陆赫泉从小是在大伯家长大的,父亲进了监狱,母亲跑了。只有奶奶对他很好,有时候陆赫泉也梦想过,希望自己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就像超人或者蜘蛛侠一样。但是他从没有感到过与众不同,除了他是孤儿给他带来的歧视,这些使他沉默寡言,显得内向和懦弱。虽然没有人主动找他麻烦,但也不曾见义勇为。甚至在梦中,他也不曾见过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的朋友许多梦到自己会飞,只要蜷缩一条腿,人就飞起来。说起这些,他们都很兴奋,似乎自己真的飞过一样。可是他连梦到自己会飞的情形也没有。

另外,陆赫泉上中专前还有一些邪说也算到他头上,那就是村里有许多人得了怪病,干活无力,人脸慢慢变色,开始干瘦。开始他们认为是卖血次数多了,所以引起身体虚弱。那里的人大多不喜欢到大医院看病,而且也没钱看病,真的受不了就到村口的卫生所抓点止疼药。直到后来死了人,还有户人家都得了那种怪病,他们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时就有各种流言,其中一种就是陆赫泉这个瘟神开始发威,终于给村子里带来灾难。吓得他奶奶跑到学校,说听说成绩退步,让他好好学习,周末也不要回家浪费时间,零用钱都由她送过来。陆赫泉就猜想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定是大伯又为他的学费争吵不休,他一点也没想到村子里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说法。模拟考试他确实考砸了,也懒得回家看大伯一家人的冷眼,所以索性留在学校。直到中考过后,他要回家,同村的同学才对他说了流言。好在那时候市里派了医疗队,知道他们感染了艾滋病,是卖血传染的,关于他的流言才消失。

陆赫泉不过是一个平常人,但是那些似是而非的玄乎说法,却困扰他很久,直到他上中专,离开故乡多年,才开始淡忘这些。现在,之所以提出这些,并不是想给他戴上灵异的光环。恰好相反,正是这种误解的长期困扰,使他的性格有些孤僻。只有了解这种性格,才会对他今后所作所为有所认同。这种性格也将困扰着他一生。

还在学校时,陆赫泉就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招聘会,受到各样的冷遇。所以开始奔波在阿克苏的人才市场,各样的挫折都要接受。但是去多几次人才市场,陆赫泉就感到灰心。有公司需要电工的,却要求有两年工作经验;应试文秘,人家要求中文专业;去面试会计,却要求要有资格证书。陆赫泉每天都兴冲冲去,沮丧着回来。

陆赫泉在外面的小店随便吃点饭,回到自己的住处已是八九点,两腿走得酸疼。隔壁的房门还是关着,这几天都没有和她打上照面。

冲了凉,把衣服洗了晾起,回房倒头躺下。想起这几天一无所获,就不觉感到憋气。自己就像一个无头苍蝇到处乱飞,如果这样下去,根本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甚至还不胜高中生,男的只要长得强壮,很快就被保安公司招走;女的只要长得乖巧,也很快被一些中介公司介绍走。把自己的学历压下,也去应征保安,能甘心吗?

陆赫泉转了身,反过来安慰自己。这不就是个开始吗,总会有面包吃的。陆赫泉张的也顺眼,总会有人慧眼识珠。这样想,心中又来了劲。

人看着惨白的天花板,电扇缓慢地旋转着。又想起贺蓉来,她该回到西安了。她让我一到阿克苏就给电话,可是我为什么一直不打给她呢?是不是因为工作没有找好?陆赫泉趴伏在床上,让电扇扇他背上的汗水。

陆赫泉试着不想她,试着想对面的女人,她会是什么样子,一副娇好可人的面孔,待人和气文静,还有迷人的微笑,让人一看都忘不了……

不知哪个晚归的人,把院子的防盗门摔得嘣嘣响,陆赫泉一下子从梦里醒来。半睡半醒,似乎还在想着梦中的情景,第一意识就是拜城那个灰色的县城,就是分别时那潇洒的一挥手。

仅这几天,又开始对拜城有所怀念,它已经渗入到梦中。原以为男儿志在四方,不会婆婆妈妈地牵挂什么。可是,无数零星的记忆茁生于心海,像恒常涌现于午夜梦回时那一刹潮湿,醒来只感觉过去的一切都清楚,也感到亲切。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四年,经历生理和心理的成长,一想到它,仿佛有柔绒般的温暖。

陆赫泉就这样想着,时间在无声中流逝。天渐渐亮了,确再也睡不下。脑海中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拜城的一些场景,最后定格在那场库尔勒车站的分别,那天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对贺蓉的感情?明知道分别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就像当年的初恋,没有向郭荟荟提起,最终她音信全无。

但是说出来,难道就会有什么故事发生?陆赫泉对此感到疑惑。

他们一直以兄妹相称,但某一天,当感到自己爱上她时,是在咖啡馆里还是在月光下散步?在那环境下,他们像一对情侣。也许自开始,当看到她和郭荟荟有几分相仿,其实就不怀好意。所谓的兄妹,完全是自欺欺人。

现在,她清晰地出现在陆赫泉对拜城的思念中,而且光彩夺目。对她的感情也在寂寞、孤苦中弥漫开来。不管怎样荒废时光,岁月总会留下印痕。当时淡淡的情感随着思念开始浓烈起来,时不时跨越时空,让一切恢复过去,在魂牵梦绕中经受一次次情感的轮回。曾经忽视的,现今变得重要,为什么要说十年不回拜城?仅仅几天,就开始怀念了。

屋子由黑暗渐渐变成灰暗,随后一缕阳光射入,所有的一切都明朗起来。当一个人开始迷恋过去,那么他是在走下坡路。陆赫泉这样想,随后加以否定。他是如此年轻,人生和生活才开始,怎么会是在走下坡路?狗日的拜城!

陆赫泉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一只蜘蛛在墙角织了网,粘了几只蚊虫。他就这样死死地看着,看蜘蛛怎样洗脸,怎样吃早餐,结果眼花缭乱,所有的东西都飘忽起来。

随后叹口气,有些伤感。人好困,就在快要闭眼时,眼泪依脸庞滚下。为什么流泪啊?何时变得如此脆弱?

为什么义无返顾地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给大伯一家证明一下自己?一下子不明白自己起来。堂哥劝说我不要来,可我为什么还过来?

陆赫泉身在这个城市,却感觉它离他很遥远。这个城市不属于他,他走在别人的大街,住在别人的屋子,觊觎别人的生活,人在无意间感到一种被淘空后的寂寥和悲怆。生活是如此简单,所有都纯粹得只剩下金钱,就是进人才市场也要二十块的门票。连日来,就为了工作跑遍整个城市,但一无所获。口袋中的钱流水般散去,大多进了职业介绍所的钱柜里;求职信像散发的广告,最后都进了垃圾桶中。

又想起昨天下午,经过乌喀路立交桥,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蹲坐在地上,前面用粉笔写着:好心人,帮帮我,我要工作,我饿坏了!那一刻,陆赫泉一下子紧张起来,倚着天桥的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下面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脑海衍生出恐惧,感到自己在一个漩涡中央,最终都要沉下去。

此时回想,他依旧感到有什么扼住这他的喉咙,使他胸闷。陆赫泉闭着眼,尽量不让自己想下去。需要休息,需要宁静。这时脑海中蜂拥出一张张面孔。有焦虑,有恐慌,有麻木,有彷徨,有失望,每张脸上又带着一丝嘲讽和些许不羁,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后来,他们幻变成一个人,在对面冷笑。他长长的头发没有梳理,鸡窝般杂乱;脸色黯然,没有一点光泽;那双眼若玻璃球一样,没有一丝神采,偶尔转动一下,传达着无法描述的绝望。整个人就像昨天的那个男子。

陆赫泉嗖地爬起来,站在镜前。他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皮肤黑了,头发泛黄,眼睛无神,而且眼角有眼眨屎,活脱像昨天那个男人。完了完了,随后扑倒在床上。

脑袋就是这样嘈杂,各色各样的想法像循环水一样流个不停。电扇开到最大,扇叶旋转成圆,凉风吹得皮肤干裂,人却冷静不下来。

“你需要调整心态!这仅仅是个开始。”陆赫泉自言自语。

阳光渐渐变得刺眼,他转了身,迎着电扇看着。待了好久,忽感到自己像等待死亡一样庄重。思绪还在流淌,又想起李少平,他是陆赫泉一起上中专的同学,一个要好的朋友。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因为没有合适的肾,他在病房静静等待半年、一年,后来就像等待死亡。陆赫泉去看他时,他还微笑。他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最终,他吃了一把安眠药,在一个安静的夜里安静地离去,他死时嘴角带着微笑。

是啊,你连死都不怕,难道就为眼前的一点挫折而退缩?这可不是你陆赫泉的一贯作风!随后鼓励自己。这才几天,豪言壮语就没了?还是要回拜城去?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任由时间流水样地逝去。又想起同学,祝老大回了喀什,许老三去了库车,吴哑巴去了乌市,阿布拉江回了拜城,也不知他们怎么样。陆赫泉不敢想下去,下了床,着了衣衫,仍需要找工作。

洗脸时,陆赫泉第一次看到对面的女人,她也刚起来。她看到陆赫泉,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很吃惊,但随后疑惑地笑了笑。是不安的微笑,带着黎明睡眼惺松的倦懒。她离开后,陆赫泉眼前还晃着她的微笑,似乎她被吓了一跳。她漂亮清秀,苍白忧郁的脸让整个人显得有种不可侵犯的远距离美感,冷冰冰地透着一个人的灵气。只不过人有些哀伤,忧郁如蒙娜丽莎,让人倍感神秘。

陆赫泉一边聆听小便冲击便池的“啪啪”声,一边回想女人那张忧伤的脸。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会忧伤?这让他感到做人的困倦来。

洗刷完毕,整了衣衫,便准备出发。他要去保险公司应聘,现在只有保险公司需要人,而且不看文凭,不问出身,不理户口,所有的一切都不问,只要你不是先天不全的残疾人。

镜中的他衣冠楚楚,一脸严峻,纤柔的长发也被梳得一丝不乱。整个人英气十足,可总感觉不真实,仿佛那个人不是陆赫泉。这是重拳出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陆赫泉向镜中人挥舞拳头……

陆赫泉忽然发觉爱上那个女人,住在对面的那个女人。

这是在无意间想起她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幽灵样迅速占据了疲惫的身体,消沉的灵魂和空洞的欲望之海。后来她如空气一般充满了居室,陆赫泉平缓地呼吸,她就深入五脏六腑。

那天,陆赫泉跑了许多地方,和许多人攀谈,但没有拉到一个保险。他带着失望和困倦从外回来,已经晚上九点。他脱了衣服去冲凉,又遇到她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散发着热气。她对他微微一笑,就在擦肩而过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香味从她湿漉漉的长发上散发出来,陆赫泉心中顿时涌动一种不太清楚但确实震撼到心灵的感觉。她那月白色的肌肤,合上那袭素淡的长睡衣,让他说不出的激动,仿佛这一切都在梦中亲切地遇了,如此熟悉。

她带着神秘的微笑幽灵一样从陆赫泉身边滑过,有拉住她的冲动,但他一动不动。此后的一个多小时,陆赫泉在凉水的冲击下,看着赤裸身体上滚落的水珠,听着哗哗的水声,感受自我肌体的膨胀,欲望若水般倾泻张扬起来,最后不能自禁。

就这样,她幽灵般地扑捉了他。此后,他们仍然是点头之交,但是他感觉已经不能纯粹。他一天天倍增对她的非分之想,特别在陆赫泉从外面失望而归,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承受无望的寂寞,脑海中乌七八糟似是而非的东西蜂拥而来。有时会想起贺蓉,和她一起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可是现在想她,确感到自己更加无望,只好想别的,例如白天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和蔼可亲的老人,有故装老成的少年,有冷若冰霜的女人,有目不斜视的男人,最后沉滞下来时,隔壁的女人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眼前。陆赫泉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掠取他的思想,占据他的闲暇。后来想,也许爱上她了;再后来,他想该不会爱上她吧;最后,他相信自己是爱她的。

陆赫泉开始注意她的每一细节。前些天,不曾见到她,她虽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可是现在,只要你开始注意她,她便填充你的生活。总能够碰到她,或是去洗手间,或是在厨房,或是在客厅暗影里的藤椅上。

她的生活也该是无趣的,要不她也不会这样忧郁。一个漂亮的女人,应该无忧无虑,而她生活得如此庄重沉雷。她干什么的?她好像从没有外出做事?每天都是九点多起来,梳洗后又回了屋。十一点后,她开始做饭,饭很清淡,蔬果一类。胃口又小,一小碗饭就不再吃什么了。下午又是躲在房间里。晚饭不定时,有时半夜还见她做饭。她没有什么朋友来拜访,完全是一个神秘的人。

陆赫泉的工作进展不大,没有拉到一份保险,因为他是一个外地人,人又孤僻,而且带着书呆子气,不会说话,不善礼仪,不懂沟通。陆赫泉开始对自己怀疑起来,他缺少社会的生存能力,不再是什么人才,并不比大街上那些人优秀。

这天当他困倦地回来,失望达到极点,整个人无精打采。拉不到保险,也就没有收入,他已经把堂哥给的钱花了一千多。平时节约惯的人,看到这样数字的钱打了水漂,难免心疼。

陆赫泉泡了方便面,坐在黯然的厨房里独自沉默。她来往几次,大慨因陆赫泉的沉默,她感到不便打扰就又出去。后来,她又走进来,拿了拳头大小的一个花盆,里面有棵仙人球,上面似乎开了花朵。他想她也许要做饭,就起来回自己的房间。

“送给你,人这一生都会独自走过一片沙漠的!”她忽然对他说,脸上流露一丝不舒朗的笑容。

很意外,一时的激动让他兴奋起来。陆赫泉接过花盆,青翠的球茎长满了银白色的小刺,两朵黄色的小花分外娇艳。

“谢谢,非常漂亮。”

陆赫泉的血液沸腾起来,直冲脑门,使他感到头晕。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语无伦次地捡了两句。

她微笑地回了房间,而他鬼附体一样颤抖起来。他在自己的房间打量那盆仙人球,如此漂亮的花朵,想不到仙人球也会有如此的释放。

她为什么要送我仙人球?人又为什么必然要走过一片沙漠?我是在沙漠里吗?眼前的困境,也许对于我来说,是有些残酷。难道希望我如仙人球一样在贫瘠的沙漠中坚强生长?可它一身刺啊,难道也让我在这冷漠的城市中长出刺来?

陆赫泉这样想着。

随后的几天,陆赫泉对这个女人的思念开始物化,当看到这浑身是刺的绿色精灵,总会想起她那忧虑的脸,白皙得有些苍白。她既然明白人一生总会走过一片沙漠,那她为什么不能释怀?她又为什么伤怀呢?她是否也有一盆仙人球,自己也在成长为这个城市的一个仙人球?一切想起来蛮富有诗意,只不过有些悲凉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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