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许昌,荀府书房之中,荀彧看完手里的纸质信件,直到把信纸合上,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根本就看不出来此时他心中是什么想法。
同在书房的,还有神色凝重的一个妇人,其正是荀彧之妻子唐夫人。
以及两人身前还站立着的一个仆人模样的人。
书房气氛有些沉闷,唐夫人敏锐感觉到荀彧的情绪有些复杂,果然不久之后她就看到荀彧把已经煮沸的水壶取下,随后把信件放置于炉中,任由信件化为灰烬。
唐夫人嗔怪的看了荀彧一眼,似在责怪荀彧不把信件给自己过目,不过即便荀彧不给看,她也能直接询问。
她一边给荀彧泡上茶水,一边就说话起来:“友若身居北方事那许辰为主,你们两兄弟立场相对,这情形本就敏感,他这时遣人送信来,就不怕你引人猜忌?”
荀彧看到信件彻底烧尽之后才转回目光,摇了摇头:“陛下虽然性情多疑,但也能分公私,对待臣子他多能豁达,即便知道我们兄弟来往,也不会多说什么。”
唐夫人神色稍缓,以荀彧对曹操了解,既然他说没事,那也就不用太担心。
而且士族中人同处一姓各事其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各路诸侯也都默认此事,如若不然的话,那能用的人才也就没几个了。
“友若信中究竟说些什么?”唐夫人好奇起来。
荀彧看了一眼安分站在一旁的仆人,犹豫一下之后,还是直言相告:“信中所言,多是友若一支在玄夏的状况,也对玄夏如今民情国情多有相告,当然也不免言说对我及其余族亲的思情。”
唐夫人却是个聪明的,只是一听便明白过来:“友若这是在劝你改换门庭啊,这.”
话说完,唐夫人也立刻明白为什么荀彧要把信件烧毁。
虽然荀谌在信中传达的意思十分隐晦,但瞒不过聪明人的眼睛,若是信件内容流传出去,或许不会招致曹操太大的反应,但多少心里都会有些犯嘀咕。
曹操确实可堪雄主,对待臣属也能做到礼遇豁达,但他的猜忌性情却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好在如今却是私下场合,这仆人也是荀氏的老人完全值得信任,所以夫妻两人说话也不会有什么顾忌。
唐夫人略微沉吟一番,再度看向了荀彧:“夫君是如何想法呢,友若一支族亲若是在玄夏尚且好过,妾身倒是觉得此事未必不能考虑,毕竟那玄夏的势头凶猛,难保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这魏国反而是一片末路的模样,这要如何才能抵挡得住玄夏。”
荀彧语气深沉道:“依照友若信中所说,他这一支在玄夏其实过得不错,以经商为业虽不能比较门阀,但也能安然度日,至少没有玄夏朝廷盛传那般苛待士族。”
唐夫人闻言,便是幽幽一叹:“若是以前的话也就罢了,我等士族自是不必去受委屈,但今日时局毕竟不同,玄夏来势汹汹已经不可抵抗,我们也该早做打算才是,去了玄夏纵然要受些委屈,那也好过被他们的车轮碾死。”
荀彧一下皱起眉头,深深的看了唐夫人一眼,便是摇头起来:“这种话,夫人往后不可再说!”
唐夫人怔了怔,神情更是无奈起来:“妾身自是可以不语,但现实如此,难道夫君还要自欺欺人不成?都说黄巾待士族残暴,但今天看来也是讲规矩的,如今已经没人能拗得过他们,那就是不顺从也得顺从了。”
言及此处,唐夫人面色不豫,语气更是带着几分讥讽:“难不成夫君真指望这什么三国能逆势伐贼不成,妾身反正是看不出个可能,曹刘孙便是英雄,和北边的那个比较起来,那也成了犬辈,迟早也是个国破人亡。”
“住嘴!”
荀彧震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唐夫人这才偃旗息鼓,只是从她面色来看,显然还是不怎么服气的。
屋子陷入沉静,荀彧本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其实也不怪唐夫人如此,若是有得选,士族中人又如何舍得自身之权势从而去玄夏当个商人呢,这无疑是巨大的阶层跌落,让高高在上的贵人和普通平民坐一桌去,这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
事实上,在此前南北大战之前,唐夫人还是坚定敌视玄夏的,奈何这一战之后,所有人都明显看出来南北气运逆转,唐夫人自然也对所谓三国联盟变得悲观起来。
靠南还是靠北,这已经是南方士族眼前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了。
这个时候若是主动投靠玄夏,虽然会跌落阶层,但至少在清算罪行之后,家族还能存续,也能留有一定的家产用于发展,日子总归还是能过得相对体面。
就算是不能入仕,那也只是限制三代人而已,只要熬过去也就行了。
但若是拼死抵抗,且不说被玄夏铁蹄碾过的可能,被俘虏去的士族可没有主动投靠那么宽松的待遇了,到时候一穷二白连启动的财产都没有,直接就要从士族一下跌落成穷苦百姓,甚至还要不如。
从理智上来说,荀彧也知道夫人说的并没有错,这个时候,是该考虑后路的。
但是,他却做不出这种事情,不因为别的,只因他是荀彧。
“我辈士人以忠义为先,今大汉不存,吾既然仕于魏国,自当秉忠贞之志,焉能有背叛之说,纵然有朝一日玄夏真要杀过来,吾自当以身殉国,断无投降易志之理!”
荀彧神色平静但坚决,一字一顿说完之后,便严肃看着唐夫人:“此事,即便是私下谈论,夫人也不可再提!”
唐夫人顿时委屈起来,只能别过头哼了一声:“你倒是成全忠义了,到时候家里老小都要跟着你陪葬才好。”
荀彧神情微动,最后还是一叹:“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便任其俘虏就是,玄夏虽然风闻残暴,其实做法也算人道,至少从没有连坐之事,只要没有沾染罪行,玄夏至多也就是罚些苦役便也不会苛待你们了,此后友若再帮衬一二的话啊,日子总归是能过下去的。”
听闻此言,唐夫人刚才的那点恼怒也就消失,反而有些悲戚起来。
荀彧这番话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交代后事了。
正是太过明白荀彧这个夫君的性情,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劝说不动,有朝一日玄夏当真破灭魏国,自家夫君也只会选择与国共死
看到唐夫人别过头开始抹泪,荀彧便是摇了摇头,然后把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仆人:“刚才我的话你都记下,原原本本告诉友若便是,这就是我的态度,便不必另写回信了。”
仆人闻言,连忙称是。
荀彧想了想又道:“除书信外,友若可有不便见于书信之语?”
仆人点了点头,又道:“东家让我转告说,玄夏体制社会大为迥异,盛行工商之事,虽然此时行商不甚体面,但将来或是社会之基石,待三代之后荀氏尤可复起,当今南北强弱之势分明,唯望兄长早做打算.”
听闻这番话,荀彧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这家伙居然担心自己看不懂书信深意,还专门令人口头传达。
不过很快,荀彧很快就皱起眉来,他发现仆人言语之中有些不太对劲。
他盯着仆人,沉声道:“如何称呼东家?”
仆人抬起头看了荀彧一眼,有些不安道:“在玄夏都禁止买卖奴仆,所有人工皆要以雇工形式订立契约,是以不再有主仆之说,东家也与我签了工契,定要我称呼东家”
说明缘由之后,不仅荀彧面色古怪的沉默下去,就连唐夫人也是瞪起眼睛来。
对他们来说,主仆这种人身依附关系才是符合认知的,反而是这种雇工的形式不好接受,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过超前了。
荀彧认真的观察了一下这“雇工”的神态,却能感受到雇工似乎已经适应这种新的关系,这让他心里不免有些感叹。
看来玄夏奉行的许多新理念新规则,已经开始深入人心了。
《自然经》的那套东西似乎已经实践出了成效,如今看来是真的可行
“这世道是真要变天了”荀彧感叹一句,随后拍了拍雇工的肩膀,留下一句话之后便转身而去:“东家就东家吧,既然友若让伱如此交换,你照做便是,往后便忘掉老爷这称呼。”
话音落下,眼看就要走出书房了,但荀彧脚步一顿,还是转过身来。
在唐夫人疑惑的注视之下,荀彧在书架的角落地方翻出一样东西,却是一本老旧的纸质书籍,那上面赫然是《自然经》三个大字。
来到书案之前,荀彧掸去书上的灰尘,随后把桌面的一卷典籍收起,把书放下,这才看向唐夫人。
“今后家中儿女皆要熟知此经,不过仅仅这些却也不够,我会想办法弄来玄夏正式教材,你在家中可边学边教。”
荀彧说话之时,心里却在叹息,自己可以与曹魏共存亡,但终究要为亲人做些打算:“当然,此事还是要隐秘些,不可为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