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依·照生(下)

雪鹤洗了澡,又随便吃了些东西,她心情十分之好,哼着变调的小曲子一路脚步轻快的来到叶询住处。

她笑眯眯的向躺在榻上的叶询打了个招呼,“公子安好,恭喜发财啊!”然后将一个用麻布做的小包袱甩在桌子上,她也不顾叶询那疑惑的目光,将小包袱打开了,从里面取出几朵蘑菇来。

那蘑菇生得甚是好看,雪白雪白的,胖胖的伞盖,短短的柄子。雪鹤拿过一朵蘑菇,在叶询眼前晃着,“公子,这蘑菇我取到了,你是炒着吃,煮着吃,炖着吃还是用来煲汤啊?”

可想而知,此时叶询的脸色是不好看的,他真后悔没说吃龙肝豹胆来着,几朵蘑菇就被雪鹤这样轻易取到了。

叶询问,“哪弄的?”他没见过这种白得晶莹剔透的蘑菇,好似冰雪雕的一般,他在兆京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因此他确定这蘑菇不是兆京或是南方运来的。

“哪来的公子就别管了,反正这是能吃的,而且啊……大补!吃下几口后,公子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雪鹤将“活蹦乱跳”四个字说得极重,潜台词便是:吃了蘑菇,你就赶紧给老子滚蛋吧!

叶询自来到风雪关后,第一次感到了暴躁。他再没有看那蘑菇几眼,而是缓缓说道,“是啊,我这一身的伤想是快要好了……”

一旁的雪鹤拼命点着头。

“过不了几日吧,我便可返回关内了……”

雪鹤还是在点头。

“这几日,还劳烦程三小姐照顾于我呢。”语气中竟带着丝丝笑意……或者说是,怒极而笑?

这一次,雪鹤没有点头,她的直觉是,眼前这小子又想给自己来一招阴的了。叶询是什么人物?他向来是有仇必报的,没必要为了几朵小小的蘑菇还特意来感谢自己啊?

阴谋,他又有阴谋!

“可是……”果然,叶询的语气转变了,“那几朵蘑菇,怎的够我吃呢?”说罢,他竟还朝雪鹤歉意的一笑,“实在是抱歉啊,我这些日子里来受伤,吃的可就多了些。”

雪鹤不语,她僵直地站在叶询面前。这一次,她虽然生气,但好似习惯了叶询故意刁难一般,她正色,“公子,你可是答应过小人的,不再为难与小人了。”

叶询淡淡反问,“我有为难与你么?只是你这蘑菇确实少了点。”

“公子,你可知这是什么蘑菇?这是雪下生的雪菇,雪若下得厚了,它不会生,下得薄了它也不会生,一个牧民能在一冬中采到几朵已是万幸,你……”

“你是心生不愿了么?”叶询打断她的话。

雪鹤颓然,“小人不敢。”

叶询冷笑,“那便是最好了,那蘑菇我还要再多几朵来,不管是几朵,你总是要给我弄来,”说着他深吸一口气道,“说我故意为难你也好,总之你若是弄来了,我不仅不会再为难与你,还会立刻离开烨城去往关内,你的一切我都不会再说出半个字来,到时咫尺天涯,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听叶询这么一说,雪鹤眼睛一亮,“公子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你若不信,我们击掌如何?”说着他伸出了手掌来。

“好,我信公子的话!”雪鹤思考片刻,也伸出手掌来,轻轻击向叶询的手掌。

两只手掌相击三下后,雪鹤将那些蘑菇又收回了袋子中,她解释道,“公子,这蘑菇实在是不好储藏,小人得把它们藏于雪中才好,你再等我几日,我会找更多的来。”她完了,她又如同旋风一般出了房子。

叶询眼望着那还兀自摇动着的门帘,突然自嘲地一笑——他自遇见了这程雪鹤后,所做的莫名之事就越来越多了吧?

从雪鹤的口气中,弄到那几朵蘑菇是花费了她大量的精力的,否则以她的性格,完全不会如此郑重的述说那蘑菇的来历。其实事情到此为止便也算了,但他偏偏就是不甘心,或许是因为雪鹤那张太过灿烂的笑脸吧?

他向来,看不惯别人的好。

就此,一夜无话。

雪鹤同上次一般,去找蘑菇后就音讯全无,叶询也不大关心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弄到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那么区区几朵蘑菇,想来要她再弄多些来更是困难,上次一去七天,这次多少天还未可知。

次日一早,叶询便起来了,洗漱过后也没什么食欲,便看起书来。他发现这烨城之中,他最为熟悉的人就是雪鹤了,玉珠虽是伺候他的,但玉珠也只是卖了雪鹤的面子,心不在他身上,亦不敢带他出去转溜,生怕弄出什么事情来。

有时候,待在这塞上,叶询总感觉是被天下人都抛弃了一般,帝都时那众星捧月的傲气淡然无存。如今的他,倒更像是一个普通人,虽说阿谀的人少了,但待在这里,好歹是远离了权势,让他十七年来都没有放下的心安平了不少。

这样胡乱想着,不知多久过后,门帘猛地被人掀了开来。

叶询初想来人应是雪鹤,但转念雪鹤现在应该在找蘑菇呢,哪有心思再来探望自己,玉珠也应该不是,她毕竟不会武功,手劲不大,不能将一袭厚厚的帘子掀得铿锵有声。

叶询抬眼望去,见是一个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十*岁的模样,脸上尽是老成,他穿着贴身的玄色军服,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披大氅,雪落了他一肩,想是很冷的,但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锐利的像是鹰隼,整个人给人一种阴森森的压迫感。

叶询冷冷的盯着他,不说话,也不打算有任何表态。他已然习惯了在他的住处,有各式各样的人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闯进来。

那黑衣少年慢慢向叶询走来,竟是一瘸一拐的。他没有像雪鹤那般,来了就一屁股朝榻上坐去,而是坐在远离叶询的椅子上,然后仔细看着叶询。

“原来北朔的九殿下就是这般模样,哼——”那少年发出冷哼,“也不过如此。”

叶询抬眼瞟了他一眼,低声道,“滚出去。”

黑衣少年竟笑了,他点点自己的脑袋,好似想起什么一样,“啊,小人都忘了,殿下还不认识小人呢……小人是鹤骑四队队长,程照生。”说着还恭敬的了行了一礼。

“耳朵聋了么?滚。”叶询十分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时时刻刻都带着讥讽一般,虽然他自己说话也常常是那样。

照生不为所动,他继续说道,“那日殿下判罚程三时,小人也在场,只是当时太过混乱,小人的腿脚不好,是以站在了最外头,没能真正见上殿下一面。程三这几年素来行事任性,但不曾吃过谁人的大亏,倒是遇上殿下以后,真像是老鼠遇见了猫,被欺负的频繁,我还道殿下本事真是大呢,定是有了三头六臂了才能使唤的动程三,没想今日一见,殿下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叶询心中不悦,蔑笑,“既然是程雪鹤的部下,那今日你是想同那日的痴儿一般,为程雪鹤求情?”

照生一摆手道,“别拿我与平安那个蠢货比肩,他差点害死程三,我可不会那样做。我今日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殿下不再胡闹。殿下若是听我的,好好养伤,再安然回到关内,那便是最好了,皆大欢喜……若是不听,也简单的很,我程照生,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你想杀我?”

“小人怎么敢动那个心思?那不是把程三往火坑上推么?不过小人倒是有一个办法——小人只需灌殿下一剂药下去,废了殿下的神智,这样既能保住殿下这万金之躯,还能让殿下乖点,两全其美。”

叶询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想害我,你得再修个几年。”

“我知殿下是有几分本事的,能在兆京安然的活着,并且活的如殿下这般滋润的皇子也算是少数了……”

叶询不耐地打断了照生的话,“你到底要说什么?若要为那程雪鹤求情,还是直接说的好。”

照生阴森森地笑了,“殿下的手段小人如今是了解一二了,但殿下要为难程三,也要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殿下差程三去取那雪菇,程三七天来采到那么多已是不易。殿下可知,程三乃是程大将军的小女儿,却一连七天在匈奴的地盘上东躲西藏,就为了采几朵蘑菇,这事当真十分可笑,殿下却三番五次的要程三这般做。程三若是安全回来便也罢了,若死在了匈奴手中,程大将军心生怨恨,殿下可担待的起风雪关的安危?要小人说来,殿下这般喜欢胡闹,不如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让殿下彻底,安静下来。”

叶询只听见了照生说雪鹤为了采几朵蘑菇而涉险进入匈奴的地界,他抬起眼眸来,问,“你说程雪鹤去了匈奴的地盘?”

照生冷笑,“殿下还不知道么?那雪菇生于雪下,十分珍贵,牧民就是花了精力去找一年也找不到几朵,唯独那依河旁的密林里生的多些。殿下要吃蘑菇,风雪关今时只生这种蘑菇,程三哪有不去之理?”

叶询喃喃道,“那依……那不是匈奴最重视的林子么?”风雪关外荒原成片,一望无际,是以林子稀少。那依河是匈奴南部的一条河流,河流在地下时途径温泉,因此流出的水极为温暖,又流经山坳,那里常年北风刮不进,气候湿暖,生成了一大片林子,林子中生有药材,住有走兽,匈奴十分重视,他们认为有神明住在林子中,才能保护那依河一方郁郁葱葱。雪鹤从匈奴手中抢来的草场其实就算那依的边缘地带,雪鹤本是想将那依河沿途全部霸占来,可匈奴看得紧了,实在无法下手——而今,程雪鹤竟闯入那片林子里,只为了采那些该死的蘑菇?!

“何止是重视?那蛮子的大王子乌达尔丢了那依河边缘的草场子,之后便派兵守住了那依河……那林子里,广阔无边不说,还很有可能遇上匈奴。”

叶询没有说话,却眯起双眼,脸上竟有懊恼的神色。他一直认为雪鹤弄来的蘑菇应该是向牧民征收来的,不料她竟是只身采来的,她身为烨城守将,手中好歹是有一城几万人的性命,竟敢这般胡闹。

叶询问,“程雪鹤带了多少人马?”

“这种事情还能多带人么?自然是程三一人去的。”

照生话音一落,那本是躺在榻上,安静的贵族少年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他直直盯着照生问,“她什么时候去的?”

“不久前,一人一骑,挡都挡不住。”说到这里照生自嘲一笑,他腿脚不好,晚来了一步,待他到了城门时雪鹤已经骑马奔出老远了,他望着天际尽头那越来越小的背影,怒火中烧,终是忍不住闯进叶询住处冷嘲热讽一番。

叶询皱起眉头来,终于,经过片刻思考后他一把掀了被子,扯过了大氅匆匆披上。

他的头发没来及梳起来,一袭长发披在后背犹如锦缎。他看了一眼照生腰间的环首刀,没有多一句言语,夺了刀便风风火火的出门而去!

期间照生没有阻止,待叶询已经走出了屋子后,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他提起那被炭火温得滚烫的马奶酒,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细细喝了起来。

许久许久后,他回想起叶询那果断又迅速的动作:起床,穿衣,夺刀,到最后的飞身而去……

“原来他的伤早就好了呢,想来也是,他来烨城也有一个月了吧……”照生自言自语道,“程三啊程三,苦总不能你一人受去了,那小子也得陪你分担分担才好……”他心思平静如水,国仇家恨,氏族权谋全全不放在眼中,一个皇子的安危在他眼中更算不得什么,管那叶询是生是死,他只念雪鹤不要受到半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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