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时间一晃而过。
座落在江南一隅的H城早已进入新的世纪,却并不见得怎样飞速发展,原来这里历来是太平世、湖山郡,官长廉静,衣食丰足,百姓们过了千百年小富即安的惬意日子,倒把生性养得懒散了。大家怕破坏小城的清雅环境,便不着急招商引资;受不了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之苦,更不想出外经商;本来还可以走走旅游棋,把祖先留下的大量文化古迹经营成名胜景点,又觉得太麻烦。因此H城在产业大潮中水波不兴,渐趋没落。外人提起H城,多半茫然无知,必须对他说:“就是有一座康复医院在那里的!”他才会恍然大悟,原来H城康复医院专门收治省内外精神科病人,远近闻名,H城人形容某人疯疯癫癫时也喜欢说:“好像是从康复医院里跑出来的!”
这所著名的康复医院环境优雅,资产充足,园林式院落,高科技设施。曾有人质疑门诊楼造得太高,不利于对病人进行安全管理,院长嗤之以鼻——都造成平房就安全了吗?再说,H城虽然不是寸土寸金,地皮价格也早就一日千里,做院长的不能光考虑安全问题。
现在,天光云影在那座巍巍高耸的门诊楼玻璃幕墙上徘徊荡漾,路人仰头看去,颇为壮观。而十七楼一扇窗户后面有一个年轻男子茕茕孑立,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好在远远看去只是一个小小剪影,不然,他脸上的阴郁表情就难免让人会担心起他的精神状态是不是有问题来。
这个年轻男子体格健美,姿态儒雅,脸色略见苍白,相貌却十分英俊。那一对凝视远方的乌黑眼睛里含着一种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愁苦神情,他像是被什么事情深深困扰着,头颅低垂,嘴角紧闭。宽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和窗台上一盆枝繁叶茂的长春藤。
门“咣”地一声大响,打破空气的寂静,冲进来一位年轻女郎,身段高挑,容颜俏丽,穿扮时尚,却是一身的桀骜不逊,一脸的怒气冲冲,年轻男子皱眉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不认识。
读者对她应该不陌生吧?对了,她是坏脾气的裴羽佳。大学生活并未把她倔强的个性削弱了一点点,考研失败也没能促使她退一步反躬自省,如果说比起几年前她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脖子更高昂,胸脯更挺拔,腰更细,腿更长,她整个就是一枝带露凝香的玫瑰花,当然,从头到脚长满了尖利的刺。
“是谁?!哪个混帐东西要给我妈上电击?!”她两眼冒火,步步逼进,对办公室里唯一可怒视的那个人怒目而视:“你怎么敢?!你有什么权力对我妈妈这么做?!我妈要出院!我要投诉!”
年轻男子不解,他不是医生。好在他的朋友史永新医生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
“你是顾逸云女士的女儿吧?”史医生其实也相当年轻,但是毕竟有一些应付病人和家属的经验,况且他生性沉稳,压得住阵,顺手拉过一把椅子来请羽佳坐:“我们坐下来谈谈你母亲的病情吧。”
羽佳抬起雪亮的长靴把椅子勾过来,离得办公桌远远的,怨毒的眼睛转而盯住了史医生:“原来负责我妈的周医生呢?为什么给我妈换医生?看了那么多年也不见好,你们简直尸位素餐!”
“周医生退休了。”史医生不理会她夹枪带棒:“你也知道你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现在她发展到连饭都懒得吃,你不觉得药物治疗过于保守吗?”
一句话说中羽佳软肋,妈妈顾逸云得的是严重抑郁症,十多年来住院无数次,总不见大好。羽佳怔怔坐着,态度不再咄咄逼人。
史医生接着说:“重度抑郁症用电休克治疗效果一般很好,应当是首选方案。治疗前会给患者使用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通电后不发生抽搐……”
“不!”羽佳听到“通电”两个字,头皮发麻:“不能那样对待我妈!她受不了的!”
“只是微量电流,80伏,病人没什么痛苦。”
“那你电一下试试看!”羽佳又瞪史医生一眼,“反正我不同意!我们不做!”
“小姐,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你父亲已经签署了同意书。”
“我父亲?他混蛋!”羽佳大怒,“他根本不关心我妈的感受,他来看过我妈几回?他凭什么!”她捏紧拳头站起来,但是史医生对她一摊手:“疗程已经开始了,每周3次,总共12次。”
羽佳这时候再生气也明白她的反对票无效,她想暴跳,想诅咒,想踢桌子,但是想到妈妈必须吃一个月的苦头,想到刚刚见面时她那失神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羽佳的眼泪一下子冲上眼眶,她快步走到窗边,用手抹去潸然而下的泪水,但是眼泪早已决了堤,她只能拼命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声。
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几张雪白的手帕纸,羽佳抬起沾满泪水的眼睫,发现是那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他的眼神在了解当中夹杂着一丝怜悯。但是羽佳平生最讨厌复杂的眼神,她粗暴地推开那只手,快步穿过屋子,像一阵小旋风冲出了门。
史医生对青年男子苦笑:“你看,煜文,每个人自有他的烦恼。这样一个天之骄女,什么事情是她办不到的?但是她在流眼泪。让我们再谈谈吧,事情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梁煜文微笑:“不打扰了,永新,我也该走了,谢谢你分时间给我,改天再找你聊。”
两人握手告别,煜文下了楼,开着他的别克车出了医院大门,却见刚才那个发脾气的女郎眼睛鼻子红红地站在路边等车。春意尚未深浓,阳光还很稀薄,风里夹杂着丝丝寒气,她却没穿大衣棉缕,只随便套了一件奇形怪状的短外套,露在超短裙和长筒靴外面那段玉腿丝袜薄薄,她不冷,看见的人替她冷。
煜文不由把车停在她面前,向她展开一个微笑:“你回家吗?我载你一程。这里僻静,不好打车。”
女郎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们很熟吗?”
“你和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很熟吗?”煜文反问。
“你有营业执照吗?”羽佳审视着陌生男子,这个人看起来颇有教养,神情柔和,令人无法报以敌视。
“我不想交税,所以没办执照。”煜文说。
羽佳哼了一声:“我抵制无证经营。”
煜文见她不肯上车,也不勉强,但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你别太担心,史医生在他那个领域是后起之秀,我有个朋友就在他那里做过电疗,效果不错。”
羽佳瞠视着他,突然拉开车门上了车:“去左岸咖啡,把你知道的关于电疗的事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