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与吕不韦、李斯聊公务的时候, 不忘关心儿子这里的情况。
他得知朱襄提点儿子后,给了儿子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得蒙恬脑袋都快低到了胸口上。
“给你机会,你要是抓不住, 以后别说是我儿子。”蒙武严厉道。
蒙恬一句话都不敢驳斥。
蒙武找到朱襄和嬴小政道歉, 说如果儿子实在是不成器, 就换人吧, 他丢不起这个脸。
朱襄失笑“你家恬儿没那么差。他对政儿毕恭毕敬, 为人处世在他同龄人中算不错了。政儿对他不满, 只是因为他内心还未认政儿为主。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心态问题不是想调整立刻就能调整。”
这就像是初上班的人都知道对上司越恭敬越好升职, 但能做到的人很少一样。
蒙恬上行为上没出错, 只是看见嬴小政年幼,心态上难以将嬴小政当做“主父”。若换个其他秦公子,蒙恬这行为其实没问题, 感情慢慢培养就好。
嬴小政心高气傲,对人要求太高, 朱襄也纵着他。
朱襄对嬴小政身边的人就像是宠溺熊孩子的熊家长, “我家政儿万般好, 若他不满意你,那你就改”。
他将这句话玩笑似的说出来后,嬴小政没有感动,还用眼睛狠狠地瞪朱襄。
蒙武忍俊不禁“确实,政儿不会有错,让恬儿改。”
他知道,朱襄是委婉告诉他,嬴小政的性情与先主类似, 是个天生当王的人。蒙恬伺候嬴小政,越提前学会和“秦王”相处,将来前程越顺利。
秦王对臣子不满意,当然要么臣子改正,要么卷行李走人,难道还能反了这个王不成
蒙武给秦昭襄王当过护卫,对这一点看得很通透。
“你儿子还是有些天赋在的,不用太操心。”朱襄安慰道,“他也年轻,还是个孩子,不必太苛责他。”
蒙武叹气,半开玩笑道“孩子和政儿相处久了,很难不苛责孩子。”
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道“那没办法了,政儿就是厉害。”
嬴小政甩了甩脑袋,心里略微不满。
他想早点束发,不想被舅父当小孩似的摸脑袋了。
见嬴小政甩脑袋,朱襄又摸了摸。
嬴小政继续甩。
朱襄继续摸。
嬴小政用脑袋撞了朱襄一下,抛下烦人的舅父,去找舅母玩。
朱襄叹气“政儿这么早就要进入叛逆期了吗”
蒙武大笑。
得到朱襄和嬴小政的真心话之后,蒙武不再提让蒙恬离开,悉心将自己当秦王护卫时的心得教给蒙恬。
给王当近侍,最重要的就是小心谨慎和察言观色。蒙武之父蒙骜入秦后,便得到了秦昭襄王重用。蒙恬是蒙家入秦后第三代人,平日里也是傲气的贵族子弟。
但他若想更进一步,就必须把自己的傲气按下,心甘情愿成为王的“奴仆”。
对秦王而言,就算对卿大夫们再宽容,所有卿大夫也都是秦王的“臣妾”。若没有认清这一点,蒙恬还是寻求外放,对他本身和家族更好。
蒙恬心里其实知道这一点,只是从被人伺候变成伺候人,他年轻气盛,难免别扭。
但他将来能成为秦始皇的宠臣,调整心态的速度很快。
只不到十日,嬴小政就从对他挑眉毛竖眼,就到了分他一半自己不爱吃的水煮蛋。
然后,朱襄给嬴小政补了一个水煮蛋。嬴小政便再也没有分给蒙恬水煮蛋。
“舅父真可恶。”嬴小政对蒙恬抱怨,“小时候我不爱吃水煮蛋,舅父会变着法子给我做蒸蛋煎蛋荷包蛋。现在就是,政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挑食”
蒙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当一个合格的近侍真难,亲父也没教他,当主父抱怨亲密长辈的时候自己该怎么接话。
他如果顺着公子的话说“啊对对对”,恐怕公子第二日就会让他滚蛋;但如果不顺着公子说蒙恬冷汗都冒出来了。
还好朱襄就在附近,听到嬴小政的抱怨,拯救了蒙恬。
“没错,政儿已经长大了,不准再挑食。”朱襄把嬴小政的脑袋按在怀里挼,“别欺负蒙恬。你向他抱怨我,让他怎么接话”
嬴小政一边挣扎,一边道“身为臣子,当然要赞同我”
朱襄道“身为臣子,应该对君王不合适的言行进行劝诫。他这时候应该板着脸说,公子,长平君说得对”
嬴小政气得嗷嗷叫,然后被朱襄用一块梅子酱蛋糕堵住了嘴。
他立刻不挣扎了,双手捧着蛋糕,像是仓鼠一样腮帮子鼓鼓。
朱襄看着大仓鼠外甥,心里十分有成就感。
看,我把始皇崽养成了只要投喂好吃的就满足的小吃货,后世人谁不说一声牛逼
朱襄对蒙恬眨了眨眼。
蒙恬会意,趁着嬴小政的嘴被蒸蛋糕堵住,赶紧离开,避开嬴小政的抱怨。
嬴小政吃完一个蒸蛋糕,舔了舔手指“他真无趣。”梦中的大嬴政为什么会宠爱一个闷葫芦
朱襄掏出帕子给嬴小政擦手擦嘴“他和你还不熟悉。我当初和你阿父不熟悉的时候”
嬴小政仰起头“不熟悉的时候”
朱襄露出回忆的神色“不熟悉的时候,我因他算错账,扣过他的工钱。”
嬴小政“扑哧”,扑进朱襄怀里大笑,让舅父多说些阿父的黑历史。
朱襄便带嬴小政去找雪姬,夫妻俩一起悄悄说子楚的坏话。
朱襄我实话实说,怎么能叫坏话
蒙恬不小心听到一次,赶紧离开。
蒙武知道之后,毫不客气地搬着小板凳在一旁坐好,听未来秦王曾经那些引人发笑的小故事。
蒙恬看到自己亲父如此做派,震惊不已。
亲父,说好的当近侍要谨小慎微呢
蒙恬再一次感到,自家亲父的言行不一,不堪为榜样。
朱襄这一家三口的轻松愉快,让吕不韦和李斯再次羡慕不已。
韩非的心情也忍不住有些低落。
他想起韩王和韩国宗室,无论是现在的韩王还是未来的韩王,自身天赋和生长环境都连公子政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他要保存韩国,真的只是奢望。
还好当船停靠后,他被朱襄指使着忙碌起来,很快不能胡思乱想。
此次前来南秦,朱襄主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贸易战,但现在只是建立纺织工坊,为贸易战做前期准备。
朱襄和雪姬商议后,朱襄发现雪姬完全可以胜任这件事,便让雪姬和吕不韦去招工和做生意。
因战国时男丁多被征发去从军,民间多女子为养家从商。纺织一事又是女子最为擅长,吕不韦对此很配合。
朱襄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指导春耕,这也是他的本职工作。
这次南下指导春耕与上次不同。上次朱襄是推广手中水稻、小麦良种,这次朱襄反过来,指导农人种传统的菽和粟。
朱襄推广的水稻、小麦产量很高,因蒙武和李牧在南秦推广石磨,现在南秦收税时也收麦和稻,所以出现南秦农人只种麦稻的情景。
但这样的种植结构十分不科学,抗自然灾害能力极差。
华国古代的农人很少只种一样作物。哪怕是唐朝后期出现了北麦南稻的格局,南北的农人也会在田地上兼种杂粮。
他们有时轮更,有时选择不同的田种不同的作物。
这是农人通过祖祖辈辈耕种经验得来的智慧。除了担忧土地劣化之外,单独一种作物如果出现病虫害,就会全面减产。只有兼种杂粮,就算一种减产,也能吃其他粮撑过去。
朱襄推广的作物虽然高产,但种子会劣化,病虫害也难以免除。即便比现在的作物产量高,也可能面临绝收的危险。为了粮食安全,在农人已经知道新作物高产的情况下,再引导农人兼种以前的粮食,十分必要。
现代种植结构单一,是因为现代科技技术大幅度减少了病虫害的危险,并承担了优良种子培育的责任。现在只能农人自己承担这些风险。
朱襄要改变南秦的种植结构本来应该很容易。
秦律非常细致,连农人种什么田,耕地时挖多深都有规定,只要做不到就要被罚。所以朱襄只要改变当地律令就行。
朱襄将韩非带在身边,韩非就对秦律赞不绝口,认为这件事很容易。
但朱襄只是笑了笑,让韩非去田地里推行一阵子,看究竟是否真的合适。
韩非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去当了田吏,不到一旬,他就皱着眉头找朱襄解惑。
朱襄正蹲在田边和农人聊天,见韩非来了,没有起身,只仰头笑道“听说你抓了很多人,县里的牢狱都住不下了。”
韩非立刻满脸通红,拱手“请朱襄公指导。”
朱襄摆了摆手,道“你先在一旁等我一会儿。”
韩非乖乖垂首立在一旁。
朱襄继续和农人聊天。
他与农人聊的,正是病虫害和土地劣化。
他问农人是否遇到过这些事,如何解决,然后赞同农人的智慧,再说出自己的见解。
韩非等了一刻钟,朱襄身边的农人越围越多。
待聊完之后,农人们纷纷感慨,还是得种些杂粮保收成。
“我从北方带来了一些优良的粟米种子,等我培育了更多的种子,就分给你们。”朱襄道,“在田间种菽、土豆、南瓜之类的作物,又高产,又能轮种保土壤。若再种一些辣椒、蒜、姜、棉、麻,还能换些钱财给家人做一身好衣服。对了,王正在南秦招纺织工。”
朱襄又说起雪姬和吕不韦在南秦开办的工坊,说如果农闲的时候,妇人可以去工坊赚点钱财布匹和粮食。
农人纷纷记下。有的人转头就往村里跑,呼唤人来听这个消息。
朱襄笑道“很快就有官吏来张贴告示,会将这些事告诉你们,不用急,我只是提前告知你们一声,让你们做好准备。”
农人们对“提前”的消息都很感兴趣,人越围越多。
待天色擦黑的时候,朱襄才离开田地。
见朱襄神情很疲惫,韩非没有立刻提问。
待第二日,朱襄睡醒用完早饭后,韩非才来请教。
这时朱襄昨日去过的村庄田吏来报,农人皆愿意改种。其他邻近村庄听到消息,也有所意动。
田吏十分激动。
按照这个情况,他恐怕一个人都不用抓,今日春耕就能完成改种的命令。
朱襄点头“有效果就好。之后我会将告示交予你,你交给县令,让他在乡里张贴。”
田吏退下后,韩非道“为何县令不、不来见朱襄公”
朱襄笑道“是我让他别来。昨日我在田间时,让他去了另一处地方宣扬改种的好处。”
韩非眉头紧皱。
朱襄指了指椅子,让韩非坐下后,对韩非道“我知道你的困惑。明明律令很详细,惩罚也很严厉,结果民众并不支持,办事效率很低,对吗”
韩非点头“难道、他们不怕吗”
朱襄道“当然怕。但他们更怕饿死。在关系切身利益的事,就算明知道会受罚,他们也会做出阳奉阴违的事。何况官吏稀少,没有精力检查每个农人的田地种了什么。他们有侥幸心理。”
韩非仍旧皱眉,似乎不满意朱襄的回答。
朱襄道“人是有感情的生物,不是木偶。就算有严格的律令,严苛的刑罚,他们如果对律令不理解,也会反抗。特别是南秦原本是楚地,楚人散漫惯了,不习惯秦律的严苛。”
朱襄见韩非仍旧眉头紧皱,心中苦笑。
他知道,韩非肯定认为,如果刑罚吓不到庶民,那就加重刑罚;如果管理的人不够,就增加管理的人。
这就是法家。
但现实并没有这么容易。
朱襄先从培养官吏说起,又说到官吏的俸禄和官吏需要做的事,让韩非知道,官吏不是增加得越多越好。
官吏太多不仅加重了国家财政的负担,秦国也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然后朱襄又提起繁琐的律令,在执行过程中的危害。
比如秦律规定,耕地必须挖多少尺。但现实中,官吏哪有可能去盯着每个耕地的人挖了多少
平时这条律令就是废文,但如果遇到想要折磨人的时候,就能拿出来了。因为耕地的人也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挖的足够深。
如果律令太细,就没有可执行性,最后会变成官吏欺压民众的工具。
“律令是底线,换在耕地上,就是规定农人需要缴纳多少田赋。”朱襄道,“剩下的事只能用道德和习俗去约束。比如让农人勤劳耕种。”
“详细的耕地措施也是需要讲明的,因为许多农人并不了解如何更好地种植。但这应该是用鼓励的方式去教导,而不是惩罚。因为最好的耕地方式,农人因为各种客观原因,并不容易做到。”朱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这就是一个国家,既需要法,也需要儒、道,以及百家的原因了。”
韩非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少许,拱手道“学生受教。”
朱襄道“你自学法家,又师从大儒荀子,应该是最能接受这一点的人。我希望将来你不偏向于任何一家,而是兼修法儒。以你的天赋,一定也能做到这一点。”
韩非道“朱襄公更能做到这一点。”
韩非每次和朱襄聊天时,就会慢慢减少结巴。
朱襄笑道“我当然也行,但我将来也很难出现在朝堂上。”
韩非不解“朱襄公才能,为相国绰绰有余。”
“可能是”朱襄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我之前和先主说过,秦国能当相国的人很多,但能指导农人种田的地位高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在田间比我入朝堂,对秦国、对天下人更好。”
“在先主时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朱襄道,“所以秦国朝堂的未来,得看你、看你和李斯等后辈。”
韩非低着头“我不一定会进入秦国的朝堂。”
朱襄笑道“不,我相信你一定会。或许你现在不会,待秦国统一天下之后,你就会出仕了。”
韩非抿了一下嘴,双手攥紧袖口“我这样,是不是”
朱襄戏谑道“有些别扭”
韩非的头垂得更低了。
朱襄道“没有。你这么做才正常。你是韩公子,不帮秦国灭韩国是正确的行为;你是心怀天下的韩非,待秦国已经统一之后出仕也是正确的行为。”
朱襄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也不会帮秦国攻打赵国。”
韩非猛地抬起头,看着朱襄的笑颜,他的眼眶不由泛起热意。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非常拧巴,知道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他,甚至蔑视他。
但朱襄公却真心诚意地理解他,并说“我也如此”。
“好好做,在秦国统一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学习你不足的东西。待秦国统一后,再展露你的才华。”朱襄轻轻拍了拍韩非的肩膀,“你现在不足的地方,就是对基层了解太少。学识难以用于实践。”
韩非使劲点头,站起身,对朱襄深深作揖。
韩非心里还有很多疑惑,但他毕竟也是学儒的人,决定用荀子教导的学问,再试一次。
虽然秦律严苛,但朱襄来到南秦后,秦王给了朱襄足够的权力去更改律令和惩罚,所以朱襄随意找了个借口,给了韩非抓起来的人一些小小的惩罚后,就让他们“立功”,释放回家了。
封建时代是人治,朱襄此举很正常。
不过朱襄是以“秦王宽和,给还不习惯秦律的南秦人一个机会”为理由,把民间的欢呼声都对准秦王,为秦王柱在南秦拉了不少好感,自己隐藏幕后。
朱襄此举,让吕不韦的脑袋终于开了一点窍,让他开始思索,如何正确地当一个臣子。
朱襄正在南郡干得火热,一月后,李牧黑着脸乘船过来,把朱襄从田间拎了起来。
“朱襄,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李牧怒气冲冲道。
朱襄疑惑“忘了什么”
李牧骂道“你连你要替代我成为吴郡郡守一事都忘记了吗”
李牧被束缚在吴郡中,一直等着朱襄来解放他。
他已经把刀枪磨亮,等朱襄一来,他就南下练兵。
春耕是重中之重,为了忙春耕,李牧卸下了兵甲,已经埋头文书许久。连王翦也拿起了笔,与李牧一同忙碌郡中庶务。
两人都盼着朱襄赶紧来。
听到朱襄已经到达南郡时,他们十分高兴,终于要从郡守的庶务中解脱了。
结果一等二等,等了一个月,他们都没等到朱襄。
王翦以为朱襄有什么秦王托付的重要任务,所以暂时留在南郡。
李牧打探了一下朱襄最近的行为后,立刻亲自乘船来逮朱襄。
“他根本没有什么重要任务就是种田种忘记了”李牧咬牙切齿,“他是嫌弃吴郡的田地没有云梦泽的好吧”
王翦哭笑不得。朱襄公应该不是这种人。
朱襄还真是这种人。
他叹气“李牧,不就是当郡守吗你多当一阵子怎么了吴郡的春耕已经差不多妥当,你干得很好,不需要我多插手。南郡开发程度没有吴郡高,民众也不服管教。我当然要留在这里。”
李牧咬牙切齿“君上任命你为郡守,你这是玩忽职守”
朱襄见把李牧气急了,讪讪道“我错了,我立刻去吴郡和你交接,把政儿交给你。”
李牧“”
李牧轻轻踹了朱襄一脚,把朱襄踹倒在地之后,拎着朱襄的领子把朱襄拽起来“你别什么事都压在政儿身上。”
朱襄道“这可不是我压的。君上决定让政儿暂代吴郡郡守,同时他还能协助你处理军务,锻炼处理政务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幌子。我有诏令,不骗你”
李牧深呼吸了几下,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将政儿赶紧送来”
朱襄一拍脑袋,不好意思道“忘记了。”
李牧撸起了衣袖。
朱襄撩起袍子就跑“喂喂喂,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你那力气,揍了我,我还能从床上爬起来吗”
李牧道“你就该在床上躺几天,否则没有记性”
朱襄道“不就是一月而已”
李牧道“站住别跑”
雪姬牵着嬴小政,看着朱襄被李牧追得爬上了树,苦笑着摇摇头“别学你舅父。不过政儿,虽然你舅父忘记了,你为何不提醒”
嬴小政道“因为我也想多玩一个月。反正大父不会责怪我和舅父,为何不能多休息一个月”
嬴小政是放心不下舅母。
雪姬第一次承担这么重要的事,舅父又一副“我相信你”的模样就不管了,嬴小政操碎了心。
虽然最后事实证明,舅母真的很厉害。但嬴小政还是希望在舅母第一次承担大事时,多帮舅母一些。
至于老师,当吴郡郡守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多当一会儿怎么了
老师这个吴郡郡守当得多好,春耕改种的事都不需要舅父操心。
雪姬道“现在你该去吴郡了。政儿稍等一阵子,舅母也会很快来吴郡建工坊。”
嬴小政道“那舅父呢”
雪姬眉眼间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纵容“随他爱在哪吧。君上都拿他没办法,我还能如何”
嬴小政冷哼。等自己当了秦王,他一定不让舅父如此懒散不听话。
蒙武听到李牧来了,就知道朱襄要挨揍。
他其实有点心虚。
虽然南郡比起吴郡要不好管理多了。吴郡曾经是吴越核心地方,经过吴越两国多年的耕耘,民众教化程度较深,耕种经验也丰富;楚国在战国时才开始开发南郡,之后秦国与楚国大战,让楚国完全放弃了这一片地区,这里还有许多楚国附属国移民建立的部落。
但只看结果,他这个郡守没有李牧干得好是事实,所以朱襄才留下来帮他。
不过心虚归心虚,热闹还是要看的。
蒙武带着蒙恬围观李牧“暴揍”朱襄,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蒙恬看看爬上树对着李牧告饶的长平君,又看着笑得特别不怀好意的亲父,心中亲父的形象再次崩裂。
同时,蒙恬也意识到了一件事。亲父与长平君、李将军,或许真的是感情不错的友人。
“蒙武,斧头。”李牧对蒙武道。
蒙武笑道“你还真想把朱襄拽下来揍一顿算了吧,真让你揍,你也下不去手。朱襄,赶紧想个办法让李将军消气,否则你就在树上睡觉吧。”
“我是为了帮谁才在这里待了一个月”朱襄骂道,“你看热闹是不是看得很高兴”
蒙武立刻板着脸道“没有,我绝对没有高兴。我只是实话实说。”
朱襄骂道“不要用我的话来气我”
李牧冷哼“你也知道你的话很让人生气”
朱襄干咳一声,道“这个好了,我真的错了,我也和政儿一起过去。”
反正差不多这里春耕也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交给韩非来收尾。
李牧挑眉“这是你应该做的事。”
朱襄道“那、那我在吴郡多当一阵子郡守”
李牧不说话。
朱襄讪讪道“这样,这样,我和政儿一起在吴郡当郡守,帮你好好发展一下吴郡。等农闲时候,我给你当幕僚,帮你搞后勤”
李牧这才把袖子撸下来“下来。”
朱襄松了口气,准备下树。
然后他尴尬地发现,爬上树的时候很利落,但好像下不去了
嬴小政从雪姬身旁冲到李牧身旁,对着朱襄蹦蹦跳跳,嘲讽舅父笨。
最终,还是蒙武和李牧找来梯子,李牧爬上树,帮朱襄下树。
嬴小政更开心了。
舅父丢脸,他就高兴。
朱襄磨牙,弹了一下嬴小政的额头。
雪姬忍俊不禁“你自己丢脸,欺负政儿干什么”
朱襄冷哼了一声,又弹了一下嬴小政的额头。
嬴小政虽然额头被弹红了,还是笑得很开心。
难得见到舅父窘迫的一面,开心
朱襄见嬴小政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牧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无奈地笑了。
蒙武摇摇头,心里道,李牧啊李牧,所以朱襄不“欺负”你“欺负”谁
李牧都来逮人了,朱襄只能跟着船去吴郡做交接,与嬴小政共同赴任吴郡郡守。
雪姬暂时留在了南郡,与吕不韦一起继续做建设纺织工坊的事。
韩非也留了下来,“失踪”许久的李斯则跟随朱襄一同去吴郡。
这时,朱襄才知道李斯被蔺贽安排了什么任务。
蔺贽要更改田律,于是李斯被他派来南秦收集民间信息。他自己则巡视秦国关东耕种核心腹地,收集老秦国的信息。
李斯拿出了自己下基层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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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秦楚交战,南秦男丁十室九空,田间多女子耕种。”
“迁来的秦户也是如此。秦兵在外操练,女子在家中耕织。”
“有军功爵位者战死,家中田地未收回。有子的寡妇继承田地倒是有律令规定,无子寡妇耕种田地其实是官府不追究,那么她们便无地可种”
李斯将自己统计的数据一一道来。
朱襄听着李斯统计的数据,想起了与考古的同事“拼出差”的时候听到的一件事。
云梦、里耶秦简出土,让对秦国的研究前进了一大步。特别是里耶秦简,基本是当时县里的统计资料,这种史料记载价值最高。
华国在近代史开端时,曾经流行过“疑古”风潮。“疑古”风潮的核心思想是,流传到后世的史料记载都是假的,只有从墓里挖出来的资料才是真实的。而且出土资料越是“野史”,真实性越大,官方的记载一律虚假。
这就是后世“历史虚无主义”的开端。
这种思潮很快就被遏制。谁都能看出他们的险恶用心,就是不认可华国的历史,不认可华国的先贤。
其实这种思想看似有道理,其实如果仔细一想,把时代换到现代就很好明白其中谬误。
在现代,是信营销号还是信官方消息是信小说,还是信某科学院的研究
虽然官方消息和专家消息确实可能有错,但错的概率比起民间不知道作者是谁的人的消息还是要准确得多。何况中国古代修史,多是后世修前代,避讳的地方会少很多。
再者现在我们能挖出来的资料,当事人能知道得更多。他们已经选择过一次,并非臆想。
所以现在对考古资料的挖掘,考古界最为重视“客观资料”记载,而不信写的像故事一样的竹简,比如许多战国策竹简。
云梦泽和里耶秦简显然是最具有研究价值的出土资料之一。
在秦简中的记载,可以看到有许多前面是军功爵位,后面跟着“寡”字的爵位寡户,也就是说,虽然当时律令并没有寡妇继承田地的政策,但民间已经很普遍。
以至汉初,汉高祖和吕后以律令正式确定女户、寡户,和军功者战死时女子可以继承爵位。
现在的战争烈度不比秦国统一天下差,所以这种现象也已经早就出现了。
蔺贽虽然性格跳脱,做事非常稳重谨慎。
他要推行一项新的律令,就会拿出让整个朝堂都不能质疑的证据。现在他令李斯来南秦,就是为了搜集这些能支持他政策的证据。
李斯做得非常好。
朱襄想起来,历史中的李斯是从中央高官开始做起。没想到他下基层干得也不错。
“你做得很好。”朱襄道,“君上给了我自己制定律令的权力,你可以在南秦暂时试行蔺礼的政策,看有什么不足。”
李斯激动道“交给我做”
朱襄道“我相信你。而且我们的李大将军又要打仗了,不知道会多多少地盘,干活的人少啊。”
李牧白了朱襄一眼。
朱襄来到吴郡,看到吴郡堆积的文书之后,就开始抱怨。
都抱怨了几日了,他还不消停。
他也不想想,这些事本来就是他和政儿做的,自己已经帮他多处理了一月,他还在那里抱怨。
李斯道“下官一定不辜负长平君”
朱襄道“好,你去跟着政儿吧。”
李斯“”
为什么他不是应该跟着长平君学习和工作吗跟着公子政干什么难道是去读书
李斯虽然知道讨好公子政很重要,但现在他想干活想干实事
但李斯不敢反驳,只能心情低落地跟随嬴小政。
然后,他就发现长平君从城里逃跑了,留下嬴小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皱着眉头处理文书。
“公子,长平君呢”李斯疑惑。
嬴小政没好气道“舅父舅父还能去哪当然是去视察田地了。”
李斯结结巴巴道“但、但是郡守之责”
嬴小政把诏令往桌子上一拍,让李斯自己看。
李斯上前一瞅,石化。
怪不得长平君让他来辅佐公子政,因为公子政才是真正的吴郡郡守啊。
公子政如此年幼,真的没问题吗
李斯满心担忧。如果嬴小政出错,身为秦王最喜爱的孙儿,嬴小政自然不会有事,有事的是嬴小政身边的人。
但显然除了他,吴郡所有高官都不担忧。
李牧和王翦也很快拔营出发,离开了吴城,南下练兵,顺带扩大吴郡领土。
端坐吴城郡守府的主事者,只剩下还没有留发,只梳了两个小揪揪的嬴小政。
李斯和蒙恬看着嬴小政手边堆积如山的文书,欲言又止。
他们俩第一次对举世大贤朱襄公产生了不赞同的情绪。
就算秦王以吴郡之事磨砺公子政,朱襄公直接跑得连影子都没了,是不是太过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