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躺在船舱的大床上:“政儿啊。”
嬴小政拿着小匕首削柰果:“说。”
朱襄无力道:“你把柰果皮放我面前做什么?”
嬴小政埋头削柰果:“天天唠叨我注意休息、注意身体,结果自己劳累病倒的舅父,只配吃柰果皮。”
朱襄:“……”他再次感慨,孩子大了,不好带了。
嬴小政在躺着的朱襄胸口上放了一个碟子,在里面堆满了柰果皮,然后抬头盯着朱襄。
他身后的蒙恬不断冒冷汗。
公子不会真的想让朱襄公吃柰果皮吧?
朱襄无奈地笑了笑,勉强坐起身,真的伸手拿柰果皮。
嬴小政赶紧拦住朱襄,生气道:“舅父,你知道我在任性!”
朱襄道:“嗯,知道,不过柰果皮也挺好吃,不能浪费。”
嬴小政脸色变幻了几下,一把将碟子端走,塞到了蒙恬手中。
朱襄看着嬴小政将削好的几个柰果切块,贴心地插上竹签,然后板着脸递给自己,面带微笑道:“谢谢政儿。”
“哼!”嬴小政重重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拿起旁边的书简,赌气不看朱襄
虽然现在已经有纸,但因竹简更为坚固耐用,现在会读书的人又不缺钱,便习惯性地将书籍仍旧刻录在竹简木牍上,只在日常公文书信使用纸张。
“船太晃,船舱里也太暗,书简字太小……”朱襄话还未说完,嬴小政就塞了一块柰果堵住舅父唠叨个不停的嘴。
嬴小政道:“舅父还是照顾自己的身体吧。在舅父身体痊愈前,我不想听舅父唠叨。”
蒙恬在一旁看得继续冷汗涟涟。
他从未见过如此对待生病长辈的人。
可若说公子政不孝顺,与朱襄公感情不好,又不像。
这奇怪的一幕,蒙恬怎么看都觉得不适应。朱襄公却不纠正公子政,还由着其任性。
更奇怪的是,公子政自己也知道自己在任性,却我行我素。
蒙恬想不明白朱襄公和公子政的相处模式,怎么看怎么奇怪。
身为近侍,蒙恬认为自己有必要提醒自己侍奉的公子。长辈尚且在病榻,公子政或许应该少任性一些。若真有不满,等长辈病愈之后再说。
嬴小政呛了朱襄一句后,没有再拿起书简。
他又给朱襄削了柰果。待朱襄说不想再吃后,嬴小政拿来糕点肉脯果脯放入盒子。
“想吃就拿。”嬴小政把零食盒子放在朱襄的枕边,“到了下个渡口,我会让船稍稍停一会儿。舅父上岸走一走,身体好得更快。”
朱襄道:“好。”
朱襄闭目小憩。
嬴小政伸了个懒腰,挤了挤朱襄,也靠着朱襄小憩。
朱襄往旁边挪动了一下,把被子一角盖在嬴小政身上,没有说让嬴小政到一边去睡,以免过了病气的话。
他不是流感,只是劳累过度,不会传染给嬴小政。
蒙恬本来等着给嬴小政劝诫,结果嬴小政挤在朱襄身边睡觉,他只能安静地离开。
“我就在外面守着,若公子和朱襄公醒来便叫我。”蒙恬对仆人道。
蒙恬走到甲板上吹了一会儿风,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公子与朱襄公相处虽怪异了些,但公子也是真体贴。寻常民间孝子,大概也就做到公子这程度了。
“或许只是因为朱襄公和公子关系太亲近,所以才不似父子。”蒙恬道,心里略有些羡慕。
朱襄很少生病,一旦生病,病愈得就很慢。
这场病似乎把朱襄身体里隐藏了多年的疲惫都给抖了出来,好让朱襄静心休息。
靠岸之后,子楚在咸阳宫无法脱身,蔡泽来迎接朱襄。
他一看到朱襄的病容就吓得分寸大失。当得知朱襄只是因为劳累而病倒后,挽起袖子,狠狠给了朱襄脑袋几下。
蔡泽骂道:“事做不完,不知劳逸结合,倒下后反而误事。这是你教导政儿和子楚的话,你自己怎么不听?”
嬴小政频频点头:“就是就是。”
朱襄苦笑:“我高估了自己……咳咳。”
他装成更病弱的模样,逃避蔡泽的怒气。
朱襄有预感,他拖着病躯回咸阳,恐怕脑袋和耳朵会遭遇多次重创。
果然。
朱襄回到咸阳时,子楚特意在城门口迎接他。
当探头探脑的子楚看到朱襄被搀扶着下马车时,那跌跌撞撞跑来的模样,像极了嬴小政刚听到朱襄晕倒时从甲板跑回来的模样。
“你说我不省心,你先自己让人省心!”子楚知道朱襄无事,只是需要休养后,满腹话说不出口,只憋出这么一句。
“下次不会……不,我的意思是不会有下次。”朱襄连声道歉。
当更加苍老的荀子在一位年轻弟子的搀扶下到来时,朱襄立刻双手抱头防御。
“荀子,我还在病中,等我病好了再揍我!”
荀子狠狠用拐杖砸地,破口骂道:“谁要揍你!赶紧去休息!”
朱襄点头哈腰:“好,马上,马上。”
他点头哈腰的幅度太快,头又有些晕了。
子楚和蔡泽一左一右撑住朱襄。
“城外的庄子已经给你打扫好了,你赶紧去养病。”子楚道,“君父说等你回来,他要去你的庄子养病。我问问他,现在要不要一起和你养病。”
朱襄苦笑:“恐怕君上也要骂我一顿。”
子楚道:“你知道便好。”
子楚把朱襄送回庄子后,急匆匆回王宫禀报。
秦王柱听闻朱襄病倒后,吓得自己都精神了几分,不需要人搀扶就上了马车离开王宫。
子楚为秦王柱收拾行李,并探望了华阳王后和幼子,才离开王宫。
华阳王后本来想带着孙儿,去为秦王柱侍疾。
但秦王柱卧病时也在处理政务。他越是病重,越担心身边人会扰乱秦国。即便华阳王后从未插手过政务,秦王柱也忌惮她,不让她来伺候自己,以免有插手政务的机会。
华阳王后一直很听话。她只时不时地送些东西给秦王柱,表明自己的记挂,不哭着闹着非要侍疾。
华阳王后如此做,秦王柱后宫中那些哭哭啼啼要为秦王柱侍疾的美人们也不敢再闹。
夏姬在秦王柱病倒,太子子楚提前住进咸阳宫的时候,又有些心思浮动。
她带着人去探望一直被软禁的太子夫人赵姬。
若子楚继位,赵姬就是秦王后。虽然子楚不怎么喜欢赵姬,但赵姬是公子政的亲母,长平君的女兄,待她成为王后,将来应该还是会从软禁地出来的。
将来宫中有两位太后,夏姬希望能与赵姬联合,一同压制华阳王后,主持后宫。
夏姬并未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她只是认为子楚后宫必须有一个女主人,而她不信任华阳王后。还是与子楚和政儿有血缘关系的自己和赵姬,恐怕才会真心对待子楚。
至于赵姬之前做错了事,被软禁了这么多年,她也知错了。
政儿现在过得很好,肯定不会责怪赵姬。
不仅夏姬这么想,这是贵族们的主流思想。
母子哪有隔夜仇?何况赵姬只是将公子政送给朱襄公养育,实际上不算抛弃。
至于赵姬在子楚离开秦国之后跟人跑了一事,外人并不清楚。他们只以为赵姬只是担心被赵国所害所以藏了起来。
赵姬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带着公子政一起逃跑。但她既然把公子政托付给朱襄公,也算理智。
而赵姬曾经丢弃朱襄一事,知道的人也不多。即便知道,他们也认为朱襄公那么宽厚仁善的人,早就原谅赵姬。
朱襄公这样的圣人肯定特别在乎亲缘,说不定早就想和赵姬和好。
待赵姬成了王后,与秦王、太子和长平君都会修复关系,到时候一家人和乐融融,赵姬就成了秦国炙手可热的权贵。
他们不趁着赵姬还未成为权贵的时候讨好赵姬,岂不是太蠢了?
于是随着夏姬去探望赵姬,赵姬所居住的别院前送礼的人便络绎不绝。
华阳王后的那愚蠢的弟弟阳泉君也试图给赵姬送礼,还劝华阳王后讨好赵姬。这样等子楚继位之后,她的日子才会继续好过。
华阳王后一边为回到咸阳的嬴小政绣衣服,一边头也不抬道:“我知晓自己并不聪慧,一生荣华富贵都依靠大王。大王也知道如此,所以需要我做什么,都会详细地提点我。大王多次告诉我,千万不可亲近赵姬,我便不会亲近赵姬。”
华阳王后抚摸着膝盖上的衣服,想着是不是要将衣服做大一点。
“若是需要我亲近赵姬的时候,大王自会告诉我。不过,即便大王告诉我,我也不会亲近赵姬。”华阳王后横眉道,“那个毒蝎妇人差点害死雪姬。雪姬是我唯一的友人。”
阳泉君听言,难得聪明了一次。
他知道长平君夫妇伉俪情深,长平君夫人又是公子政养母。若赵姬真的与长平君夫人有仇,恐怕自己贸然投靠赵姬并不是明智之举。
“罢了,我两不相帮。”阳泉君道。
华阳王后骂道:“什么两不相帮?你有机会就去亲近长平君,去向长平君请教学问!无论是夏姬、赵姬,谁在子楚和政儿心中的地位比得过长平君?我是王后,不能亲近外臣,你可以!”
阳泉君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敢去。我只要一去,长平君就会拉着我问我读了什么书。”
华阳王后气得把针线活放到一边,拎起旁边量衣服的尺子,追着弟弟抽。
阳泉君抱头鼠窜。
他自知理亏,但他真的不爱读书啊。
长平君每次都和蔼地问他每日读了什么书,练了多少字,有没有习武,还约他一同去荀子那里上课,他能不躲吗?
大家就不能一起看看歌舞听听乐声,玩玩投壶行酒令吗?
长平君与同龄贵族格格不入,是咸阳城公认的!
华阳王后追打阳泉君之后,阳泉君没有再给赵姬送礼。
外界都传华阳王后瞧不起赵姬,今后必定与赵姬生出间隙。
赵姬好不容易得意,听到华阳王后瞧不起她,心中难免生出怨恨。
“咸阳城里的人在观望,华阳王后和赵姬今后会起何种冲突。”蔡泽给朱襄介绍咸阳城内的近况,“因君上和太子特意放任,现在王宫气氛十分紧张。”
朱襄扶额道:“别给我说赵姬,一提起她我就头疼。”
看着朱襄摆烂的模样,蔡泽嘴角抽了抽。
“你不在子楚继位前处理好她,难道让政儿处理?”蔡泽不满道,“即便政儿不会心软,但那毕竟是他生母,他做什么都会有违孝道。”
朱襄道:“那赵姬不是子楚的夫人吗?当然是子楚来管。我这个已经被赵姬扫地出门分家的弟弟,怎么能管外人?”
蔡泽更加无语。
子楚处理倒是没问题,但他在顾忌你啊。
蔡泽趁着秦王和子楚都还没来,直言道:“他若不是顾忌你,早就让赵姬病逝了。”
朱襄闭上嘴,神情更疲惫了。
他厌恶赵姬,却不能取赵姬性命。
何况赵姬是政儿生母,政儿即便对赵姬不喜,恐怕也是不愿意见到生母被害死。
他还以为赵姬被关了这么久,会稍稍老实一些,知道低调处事才能得到自由。没想到赵姬的精神如此“坚韧”,只要给一点阳光就必定灿烂,甚至变本加厉的灿烂。
朱襄真是羡慕赵姬的乐观精神。他若是有这么愚蠢乐观,每日一定很开心。
就是身边的人不开心。
“赵姬在赵国时受了很多苦,身体一直很虚弱,时常生病。她被封为王后之后,留在一处别宫休养身体,不会与夏同、政儿同住。”朱襄叹了口气,道,“王宫里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足够为夏同管理后宫了。”
蔡泽道:“你肯下这个狠心,我就放心了。”
子楚和他的意思也是继续将赵姬关着,永远不让她出现在政儿面前。
子楚甚至担心她会比自己活得长,特意和秦王柱商量好了,秦王柱一份诏书,他自己一份诏书,两份诏书让赵姬守陵,后世秦王绝不可放赵姬出来。
若不是担心朱襄和政儿有心理负担,子楚早就一杯毒酒送赵姬上路。
可惜子楚为了顾及朱襄和政儿的名声,虽软禁赵姬,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赵姬反倒是身体更健康了,胖了好几圈。
若是赵姬肯安分,她虽不得离开居住的院落,也能安稳终老。
而大部分女子都不会离开居住的院落,赵姬受到的限制其实不多。
只是现在她不安分,那么生活就不会这么好了。
子楚留着她,还有个原因是赵姬活着当秦王后,嬴小政的地位才更稳固。
而当赵姬当上了秦王后之后,她的性命就没有价值了。
朱襄扶着额头,再次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听闻蔺礼已经回咸阳,他还没到?”
蔡泽道:“他闲不住,回来中途去拜访了廉公,又去出访了赵国,希望说服赵王放信陵君戍边。”
朱襄放下扶额的手,疑惑道:“都一年了,信陵君还未说服赵王?”
蔡泽道:“除了秦国,其余六国国君很少让他国公子掌握兵权。”
朱襄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他国贵族求仕很正常,但信陵君是魏王的弟弟,与魏王的关系太亲近,他这样的公子在他国掌握兵权,确实会引起国君忌惮。
秦国这样才叫不正常。
朱襄道:“我习惯了秦国的情况,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蔡泽没好气道:“你才知道你出的是馊主意?不过这个馊主意如果成真,倒也不错。现在赵王估计快松口了。”
朱襄好奇:“赵国又发生什么事了?”
蔡泽道:“是廉公攻燕的余波。”
当年赵国陷入饥荒,廉颇为了让更多的赵人活下去,几乎将攻占的燕国城池变成焦土,从燕国掠夺了大量粮食回赵国。
那之后燕国虽然没有亡国,也一蹶不振,燕王很快在悲愤抑郁交加中辞世。
新的燕王继位之后,立刻将对赵国的仇恨当做团结燕国的工具,平定了燕国的人心。
包括秦国在内不包括赵国在内的六国,也乐于看到一个仇恨赵国的燕国复兴,所以偷偷给了燕国很多帮助。
所以燕国很快缓过来,与赵国边境多有摩擦。
“燕国认为自己缓过气了,要一雪前耻,攻打赵国复仇。赵国已无大将,由一没什么名气的老叟领兵,居然也胜过了燕国。”蔡泽满脸鄙夷,就差没直言燕国废物,“不过赵国的兵力也被消耗了不少,难以维持北方三郡的开销。”
朱襄都忍不住讥笑出声了:“赵王无法维持北方三郡的开销,难道想让魏无忌自筹钱粮为他戍边?”
蔡泽道:“信陵君去了赵国之后,虽在魏国的食邑被魏王收回,赵王补给了他同等食邑。或许赵王是想把信陵君的食邑换成北方三郡。”
朱襄狠狠翻了个白眼:“他还真想得出来。”
蔡泽道:“他不这么想,蔺贽也会让他这么想。蔺贽好歹是蔺相如之子,他虽已经是秦国丞相,但赵人也相信他仍旧心系赵国。”
蔡泽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他此举,确实是为了赵国好。除了魏无忌,还有谁能为赵国戍边?这才几年?北方胡人又蠢蠢欲动。难道赵国想让胡人打进来?那可比被秦国灭国丢脸多了。”
就算中原五国瞧不起秦国和楚国,但也知道秦国和楚国是“自己人”,和胡人不一样。所以再昏庸的国君都没有想过让胡人参与他们的中原逐鹿,驱逐胡人一直是重要军务。
所以赵王在守不住北方三郡时,极有可能让信陵君去想办法。
信陵君以自己的声望和才干,也确实是唯一有办法守住赵国北方三郡,还不拖累赵国的人。
蔡泽和朱襄聊起信陵君的事时,蔺贽已经见到了信陵君。
“这是李牧经营雁门郡的心得,还有他写给雁门一些重要将领的书信。”蔺贽郑重地将一个漆盒亲手交到信陵君手中,“我此次前来,必定让君成行。”
魏无忌接过沉甸甸的漆盒,叹气道:“又让朱襄费心了。”
蔺贽挑眉:“他自找的。他也不只是为了你。朱襄身在秦国,心中仍旧挂念着赵人。”
魏无忌问道:“那你呢?”
蔺贽道:“我虽受赵国恩惠远甚于朱襄,但我其实心中不如朱襄更记挂赵人。我等士人,在哪国做官便是哪国人。”
听着蔺贽这话,魏无忌心中不喜,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蔺贽说的是实话。
“不过朱襄信任你,我却很好奇,你是否能守好北方三郡。”蔺贽道,“赵王一定会减少支援,你要像李牧当年那样自己经营北方三郡,去草原向北胡抢吃的。你这娇生惯养的诸侯公子真的能做到?”
魏无忌没有因为蔺贽的挑衅动怒,他淡淡道:“我不知道。”
蔺贽再次挑眉:“哦?”
魏无忌道:“我没做过,所以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决定去做一件事,就会尽全力做成这件事。”
蔺贽道:“换句话说,即便事未做好,你也一定是尽了全力。”
魏无忌道:“是。”
蔺贽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拱手作揖:“请信陵君静候佳音。”
蔺贽离开信陵君的府上,前往平阳君赵豹的府上。
赵豹已经垂垂老矣,有些起不了身了。
当听闻蔺贽私下来访时,他仍旧强撑着病躯,亲自来门口迎接蔺贽。
“蔺卿……”赵豹执着蔺贽的双手,泣不成声,“你回来了,蔺卿。”
蔺贽平静地看着赵豹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道:“平阳君,是我,蔺贽,不是阿父回来了。”
赵豹愣了一下,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大哭。
赵豹的儿子满脸尴尬地帮赵豹擦眼泪,替赵豹解释道:“亲父有些老糊涂了,蔺丞相请不要怪罪。”
“平阳君也是我的长辈,我怎么会怪罪?”蔺贽道,“平阳君,是我,蔺贽回来了。我为信陵君而来。”
赵豹哭了许久,眼神清明了一些。
他呆呆地看着蔺贽:“蔺贽啊,是蔺贽。你怎么来了?又惹蔺卿生气了?我早就和你说了,衣冠要端正,不要游手好闲,我去和君上说,给你安排个职位……”
蔺贽跪坐在赵豹面前,手放在赵豹手背上,道:“平阳君,我已经是秦国丞相了。”
赵豹再次一愣。
半晌,他满脸痛苦道:“对啊,你是秦国丞相了,我记起来了。”
赵豹终于完全清醒了。
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蔺贽,然后又痛苦地移开视线:“秦国的丞相,你来邯郸做什么?”
蔺贽道:“朱襄心系赵人,希望信陵君能去镇守赵国北方三郡,以免赵人被胡人屠戮。”
赵豹道:“我知道了。赵王也该下定决心了。我再去推一把。”
蔺贽道:“谢平阳君。”
赵豹将视线移回来,问道:“朱襄仍旧心系赵人,那你呢?”
蔺贽道:“身为士人,我不如朱襄看重庶民。”
赵豹道:“不为赵人,你还心系赵国吗?”
蔺贽嘴角上浮,似笑非笑道:“阿父心系赵国,但我深深厌恶赵王。”
赵豹闭上双眼:“我知道了。你走吧。”
蔺贽道:“我只厌恶赵王,不会厌恶赵国。所以我回邯郸,是让赵国在被秦国所灭之前,别被胡人占领了。秦国灭赵,是诸侯国一统天下。若胡人灭赵,就是耻辱了。”
他站起来,不等人相送,便转身离开。
半晌,赵豹睁开眼,叹气道:“是啊。”
赵豹的儿子垂目站在赵豹身旁,面露悲哀。
他的父亲清醒的时候就为了赵王殚精竭虑,糊涂时就问兄长平原君、上卿蔺相如和将军廉颇在哪。若更糊涂了,他就要驱车去找蔺相如,说蔺相如门下有一大才名唤朱襄,他得举荐给兄长和赵王。
他不知道父亲是清醒时更痛苦,还是糊涂时更痛苦。
蔺贽见了赵豹之后,又去见了赵国其他相熟的卿大夫和宗室。
很快,秦国丞相来到邯郸一事,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赵王得知后,犹豫了许久,还是遵循本心,召见蔺贽入宫。
蔺贽毫不畏惧地前去了,丝毫不担心赵王会将他扣下。
秦国缺了他并无所谓,但赵国敢扣留他,秦国的兵锋就会再次来到邯郸城下了。
颧骨突起,脸颊凹陷的赵王静静地盯着蔺贽一会儿,然后道:“你长得越发像蔺卿了。”
蔺贽恭敬道:“我是阿父之子,当然像阿父。”
赵王问道:“你已经是秦国的蔺相如了吗?”
蔺贽道:“不是。秦国不需要蔺相如。”
见赵王不解,蔺贽道:“赵国比秦国弱,阿父一生殚精竭虑都是为了赵国在秦国的兵锋下存活。而秦国强大,是以不需要蔺相如。我只是秦国的丞相蔺贽罢了。”
赵王脸色剧烈变化。他身边的侍从也脸色大变,忍不住训斥蔺贽的无理。
蔺贽傲慢道:“我是秦国丞相,你是什么东西,敢训斥我?”
赵王挥了挥手,让近侍闭嘴。
“是他失礼了,秦国……丞相。”赵王咬牙道,“朱襄公可好?”
蔺贽道:“朱襄与李牧夺了南楚为南秦,现在正在江水以南垦荒。他无论在哪,都会种他的地,不问政事。”
赵王神情有些恍惚:“是啊,朱襄公只会种他的地,不问……政事。”
所以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忌惮和嫉妒朱襄。
一个没有根基的庶民,一个不喜欢政事只会种地的庶民,他若提拔朱襄,他就是朱襄唯一的靠山和恩主,朱襄一定会对他忠心耿耿,比任何人都忠心耿耿。
可他却想置朱襄于死地。
现在回想,赵王完全不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那么做。
他为何要杀朱襄,为何会嫉妒朱襄?他完全不理解啊。
赵王不知道自己还能问什么。
蔺贽说他只是秦国丞相,赵王已经没有什么好与蔺贽说的了。
他也不能对蔺贽做什么,因为蔺贽是秦国丞相,赵国不敢对秦国丞相无礼。
所以他只能赏赐蔺贽一些财物,以表示对秦王的尊敬,然后恭恭敬敬送蔺贽离开。
离开前,蔺贽对赵王道:“让信陵君戍边,是朱襄的希望。他认为,目前赵国唯一能领兵的年轻大将仅有信陵君。而赵王肯定不愿意让信陵君成为赵国的大将军,所以为何不让信陵君戍边?这样信陵君能有所作为,赵国也不用担心派哪位将领去北地。”
赵王眼睛亮起来:“确实是朱襄公所言?”
蔺贽道:“是。除了朱襄,谁还能说动魏公子为赵国戍边?这不合常理的事,只有他能做到。”
赵王激动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寡人知晓了!”
蔺贽心道,最后一处已经落子,棋局已定。
他可以回秦国了。
之后再出咸阳城时,恐怕夏同就已经是秦王了。
希望朱襄和他不会失去夏同这个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