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摆事实证据

朱襄的坚持,友人都不理解。

之前子楚留着春花,除了顾忌朱襄的心情之外,让嬴小政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固也是原因之一。

秦国在春秋时并不按照周朝嫡长子继承制的礼仪,而是贤者为尊。

但随着秦国逐渐接受中原的文化和利益,到了战国时,秦国已经默许了嫡长子继承制度。

比如子楚回国争夺王位时,经由吕不韦的游说和贿赂成了嫡母华阳夫人的养子,一跃成为嫡长子,立刻压过一众在秦国经营许久的兄弟。

现在春花已经成为秦王后,身上所有的利用价值都已经消耗殆尽,子楚便可以随时令她病逝。

至于外界可能会猜测春花是被杀,这一点子楚和所有人都不在乎。

子楚杀春花,和嬴小政杀生母是两回事。

嬴小政受伤,不仅让天下人不再对嬴小政在“孝”一字上苛刻,也让朱襄彻底放弃了对春花的期待。

朱襄都放弃春花之后,春花的命就到头了。无论嬴小政是否对生母有恻隐之心,子楚断不会让这个被软禁十年还敢如此嚣张的女人活下去,给秦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在他们眼中,春花已经是一个死人,低调地让她慢慢虚弱至死即可,还能为嬴小政和朱襄出口气。朱襄何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对朱襄和嬴小政都没有好处。

嬴小政也劝道:“舅父,不必为政儿费心,我将来不会再被她伤到。”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我此举不仅仅是为了你。政儿,你和子楚中肯定会有一个人成为第一个真正的天下共主。”

“若不废除春花的后位,她便是第一个始皇后,或者第一个帝太后。”朱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天下女子中开天辟地后第一人。”

马车中的众人都眼皮子跳了跳。

始皇后,帝太后。

“这个称号,可比你这个长平君要响亮多了。”蔺贽明白了朱襄的想法,“你本想着若春花悔过,凭借她生了政儿,也该得这个从古至今女子都得仰望的‘第一人’称号。现在,你不希望如此。”

朱襄淡淡道:“我说过,不公。”

蔺贽看见朱襄如此神情,放弃劝说朱襄:“罢了,你想如何就如何。你总会在我等都不理解的事上特别执拗,我也劝不住你。只是你说好了,如果群臣都不赞同,你就乖乖撒手。”

蔡泽皱眉:“如果你攻讦春花恶毒,政儿年幼,又被生母所伤,现在可能不会被这件事带累。但你完美无缺的名声一定会受损。”

朱襄道:“我何时在乎过自己的名声?我本就不是完美无缺的人。”

蔡泽听朱襄如此说,也立刻放弃:“行,你都如此说了。”

子楚本来等着蔺贽和蔡泽劝说朱襄,没想到这两位友人居然如此干净利落地放弃,满脸不敢置信。

“你们不再劝劝?”子楚焦急道,“此事离经叛道,就是荀子,也可能会在朝堂上揍他。”

蔺贽终于笑了起来:“他被揍了就是活该。后院之事本就该隐藏在后院,悄悄做了便是。他非要搭上自己的名声,那就随他去。反正顶多他被人骂一骂,又没有危险。”

蔡泽颔首赞同:“损害的只是朱襄的名声,他不在乎名声,那就让他出口气,气顺了就好了。”

嬴小政拉住朱襄的袖口:“舅父!你做此事有何意义?她最后不过是一死,死后就不会再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了!”

子楚扶额。

把一直伪装得很好的嬴小政逼得口中说出弑母的话,朱襄真厉害。

朱襄听了嬴小政弑母的话之后,没有生气。

他只是又揉了揉嬴小政的头发,温和道:“我做许多事在当世人眼中都没有意义,不差这一件。我只是坚信,世间所有礼制,都该是导人向善的。”

朱襄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她虐待你,抛弃你,伤害你,却要借你成为其他女子仰望不得的第一人,那不公。有舅父在,舅父不会允许政儿遭遇这样的不公。政儿放心,春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接下来交给舅父,交给你其余长辈就好。”

“你本应该与我们商量此事。你还未及冠,这些事该由长辈操心,轮不到你去伤害自己争取什么。”朱襄在嬴小政额头上没受伤的地方轻轻敲了一下,“这世上没有值得你伤害自己去争取的东西,明白吗?”

嬴小政捂着额头,把脑袋低得很低很低,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听着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鼻音:“是。”

“听你舅父的话。”子楚也被朱襄说服了。他宁愿不要帝后,也不想让春花成为帝后。

“我居然快被你说服了。”蔺贽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若春花死时都是王后,就会与君上合葬。君上恐怕睡得不安稳啊。”

子楚表情一僵。

蔡泽板着脸道:“确实如此。”

子楚:“……”你以为你板着脸我就看不到你嘴角的笑容吗。

“扑哧……”嬴小政赶紧捂住嘴,使劲摇头,“我没笑!”

他想到梦中的自己确实让赵姬和君父合葬了,哈哈哈哈!

子楚狠狠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我不在乎。我是在乎身后事的人吗!”

“哈哈哈哈哈!”众友人都笑了起来,连朱襄都笑得直不起腰。

马车中的气氛终于变得轻快起来,除了子楚。

……

秦王回到了咸阳宫,对太子受伤之事震怒,立刻派人将王后羁押。

群臣纷纷上奏,请秦王看在太子的脸面上释放王后。即便王后已经行事疯癫,但她毕竟是太子之母,对太子有生育之恩。

秦王本来意动,从未上朝的长平君居然来到了朝堂上。

众卿大夫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平君那标志性的满头雪白头发。

头发真的是白的!是真的长平君!

他们这才想起,秦王后是长平君的女兄。

长平君这是请罪来的?

有些人心中不由泛起了喜意。他们是不是终于抓到了长平君的错漏,能让这个完美君子出现一丝裂痕了?

这么想的人不一定是朱襄的仇人。许多人都只是看不惯一个完美君子而已。

他们的想法和后世人差不多,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完美的君子?他居然一直都这么仁善,那肯定是装的,是伪君子。

将来朱襄就算当了一辈子的君子,也会有人说朱襄装了一辈子。

哪怕被人驳斥,他们也只会假惺惺地说一句“论迹不论心,虽然朱襄装了一辈子,但也算得上一辈子君子”。

即便他们无法解释朱襄这一辈子都没有伪君子的迹象,他们又从哪里看到朱襄伪君子的内心。

现在这些有类似想法的人都兴奋地看着长平君。那不自觉露出的丑态,让坐在上首处的秦王子楚忍不住握紧了王座的扶手。

他在心里冷笑,这就是从大父、君父到他三代秦王都默许朱襄不上朝的原因。

“臣,长平君朱襄,请求君上为臣和臣的外甥主持公道。”朱襄离开座椅,拱手道,“若有一女子接连差点害死幼弟亲子,她的幼弟亲子为何必须因为血缘就奉养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天下女子楷模是如此毒妇,岂不是引人向恶!”

朱襄抬起头:“请君上明察!”

群臣大惊!

秦王子楚看着群臣的表情,嘴角不由上弯。

一出面就震惊世人,这就是他的友人,国士无双的长平君朱襄。

秦王子楚面无表情,沉稳道:“长平君,可知你在说什么?众卿可是极力劝阻寡人拘禁王后,说王后对太子有生育之恩,让寡人看在太子的脸面上原谅他。”

朱襄深呼吸,双膝跪下,以面伏地。

秦王子楚惊得双手在扶手上一按,身体微微离开王座,然后清醒过来,重新坐回王座。

他眼神幽深,双手再次攥紧扶手。

“世人皆言,父母给子女一条命,便对子女有大恩。可人生皆苦,父母生育子女时,可问过子女愿意来到这世上?!”

“自顾自地将子女带来这世上,何以大言不惭对其有恩?!”

“父母若好生教养子女长大,让子女对着世上产生留念,自然父母对子女有大恩。”

“那等生而不养,甚至生育子女后虐待子女如牲畜的父母,他们对子女究竟有何恩?!凭何要子女孝顺?!”

“若生而不养,生来虐待也要子女孝顺,这‘孝’一字是引人向善还是引人向恶?!”

朱襄离经叛道之言震得群臣东倒西歪,有的人身体不断颤抖,脸色涨红,那模样似乎要冲上来和朱襄打一架。

按理说应该对“孝”一字最敏感的大儒荀子却耷拉着眼皮,好像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睡过去了似的。

额头贴着地面的朱襄听着朝堂上的嘈杂,心中一片清净。

他早知道会如此。

古代父母是拥有杀子权的。

按照出土唐律、宋律史料,父母等长辈杀子,仅判四五年徒刑。若父母对官府说被杀子女不孝,官府不会查证,直接判父母无罪。

同时,父母若告子女忤逆,官府也不会查证,直接判子女有罪。所以常有父母为心爱儿子抢夺其他儿子产业之事发生。

秦律最为严苛,对所有庶民的态度都是“秦国韭菜”,人身自由都属于秦王,不可私自处理。但对父母杀子也只是“黥为城旦舂”,算是非常轻微。

蔡泽审讯宫人之后,立刻将宫人就地格杀,甚至不等子楚回来,便是这个原因。

只要有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在前,那么春花即便杀了嬴小政都是符合当世道德。

宫人在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后就趴在地上不敢起身,也是因为知道此事。

秦太子不能不孝,所以他们必死无疑。

之后嬴小政被春花伤害时无人站出来,除了他们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死亡吓得不敢动弹之外,心里恐怕也是怨着这位让他们落入此境地的秦太子。

朱襄身为春花之弟,他有资格状告春花不悌,害他性命。

但他不能帮嬴小政状告春花不慈,因为父母可以不慈!因为父母不慈子女也不可以不孝!

“恳请君上让我带上证人证明此事。”朱襄低泣道,“我知天下人都以愚孝为佳,父母给了子女一条命,便可对子女生杀予夺。我此言可能并无用处。但即便无用,我也要与诸公辩个明白,让诸公知晓太子苦楚。”

秦王子楚听到朱襄的低泣声,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下自己心中的不适。

他正准备开口,荀子睁开了眼睛,抢在他面前开口道:“君上,让长平君把证人带上来,给诸公听听长平君和太子究竟和王后有何间隙。若不让诸公听明白,诸公还以为长平君欺负家中妇孺呢。”

“荀卿所言极是。”秦王子楚立刻道,“长平君请起……政儿,将你舅父扶起来!”

头上和手上都绑着绷带的嬴小政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是。”

他扶起朱襄,替朱襄擦拭眼泪时,没藏住手上伤口崩裂的血痕。

朱襄心疼地握住嬴小政的手:“御医……”

“我无事,等退朝再去找御医。”嬴小政阻拦道,“我要陪着舅父把此事做完。”

朱襄咬牙:“好。”

他转身,让人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证人带来。

这证人有三波。

第一波证人进入宫殿时,蔺贽掸了掸衣袖,从丞相的椅子上站起来。

“证人乃是臣家中宿老。”蔺贽对众位同僚散漫地笑了笑,道,“众人皆知,长平君年少时疾病交加,孤注一掷撞上家父车驾展露才学,被家父收为门客,才得以存活。此事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美谈了。”

“家父视朱襄为亲子,自然查过朱襄的境遇,这是当年朱襄乡亲的证词。家父与我做这些事,是担心朱襄女兄诬告朱襄。没想到,居然现在用上了。”

蔺贽又扫了一眼同僚,脸上散漫的笑容带了些讽刺。

他没说谎。

朱襄这么快就找好了证据,真不是伪造的。

朱襄刚投奔蔺相如的时候,虽连识字都不多,心思已经很成熟缜密。他请求蔺相如带人去家乡搜集自己被抛弃的证据,在赵国官府备案,留下了他状告春花卷走家中财物,抛弃亲弟的不悌的案底。

“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自己花大力气防备一个自卖为奴的女子,朱襄是如此说的。

蔺贽道:“若诸公等些时日,我可派人去寻赵国的官吏来。那些案底应当还是留着的。”

秦王子楚令人把蔺贽把木牍呈上。

当年纸还未普及,朱襄报案之后一式两份,有一份盖了官府公章的木牍在朱襄手中。

秦王子楚很清楚当年之事,看着木牍上简略的文字,火气也不由往上蹿。

他有些后悔了。

他以为朱襄那性子就是泥塑的,对春花当年之事已经释然,所以才利益最大化,给了春花十年的富贵。

木牍中除了朱襄对春花抛弃他的控诉,更多描述了春花在市集上指使他人试图强掳雪姬为奴,幸得他人相救。

按照朱襄报案的罪名,春花必死。

所以朱襄不是不想让春花死。可他在听自己诉说计划之后,却忍了下来。

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政儿?

两者都有吧。

秦王子楚招了招手,让嬴小政上前来看。

嬴小政看到朱襄报案的内容后,眼眸一颤。

“舅母和我都以为,这件事我们瞒住了舅父。”嬴小政的声音就像是强压着什么,变得有些沙哑,“原来是舅父瞒住了我们。”

舅父什么都知道,连他们隐瞒这件事都知道。

嬴小政心中了悟。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因为春花是自己生母,恐怕舅父早就让春花付出代价。

以舅父的善良,不过是在父母面前多上一炷香,权当了结这段亲情。但舅父并不是以德报怨之人。

秦王子楚将木牍递给侍从:“给众卿传阅。”

蔡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看。

他早就看过了。

荀子早就看过了,又看了一次,边看边冷笑

蔺贽道:“当日救下家妹的游侠被家父找到,推举给了廉公在军中效力。据我所知,其中一人已经在赵国为官。如果诸公不信,可派人送信询问他。”

朝堂上众卿家纷纷摇头,说自己不会不信。

这老旧的木牍一看就存了十数年了。何况蔺贽所说的人证尚在,他们若去打探,一定能得到消息,所以不可能为假。

其实从长平君与王后这十年的形同陌路,他们也猜到了两人绝对有怨,没想到这怨这么大而已。

蔺贽见他们没有提出异议,便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第一波证人上前,已经回到秦国,被拜为上卿的吕不韦起身。

朝堂众卿大夫眼皮子一跳。

他们想起来,秦王后是吕不韦赠送给秦王子楚的姬妾。

吕不韦拱手道:“秦王后卷走细软投奔的富商,正是臣家。臣将秦王后赠予君上时,特意整理好了她的身契,以证明她来历清白。据她自言,她是家中独女,因家中父母双亡不得不自卖与臣家。这些证言足以证明,秦王后对外宣称她为救幼弟而自卖其身是谎言。”

朱襄找到吕不韦的时候,吕不韦吓坏了。

他现在最怕别人把秦王后是他歌姬这件事翻出来。

听到秦王后把太子打伤时,吕不韦都在想遗言了。他与太子政相处过,知道太子政一直不喜他。生母发癫,太子可能不能拿生母如何,说不定会迁怒自己。

在朱襄向他保证之后,吕不韦咬牙同意。

此事虽危险,但办好了,说不定他能彻底从这件事脱身。

吕不韦手中的证据也确实是真实的。

他要送女人给秦公子,以求下一代的富贵,怎么可能不将赵姬的身份证明弄明白?这些东西他都会送给子楚。

他还准备了自己对赵姬很好的证据,以免将来赵姬得势不认人。

现在这些证据也可以佐证赵姬的恶毒。

吕不韦所搜寻的赵姬的来历,都是从赵姬卖身之后开始。吕不韦确信赵姬是一个庶民之女后,其他的便不关心了。

赵姬很会讨人欢心,容貌娇媚,声如莺啼,积攒了许多赏赐家财。这些钱她都是自己用了,从未给家人寄去过。

除了赵姬自卖后过得很好,但从未想起过朱襄这个弟弟的证据之外,吕不韦准备地更多的是赵姬虐待嬴小政的证据。

赵姬当年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吕不韦留下的人。虽然赵姬和背叛他的下属私奔了,吕不韦想要找回那些人也很容易。

第一波人证就是这些人。

吕不韦一直留着这些人,想送给太子政报仇。

但太子政说不要,让他自己留着,将来会有用。

难道太子政已经料到今日之事?吕不韦背后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听了吕不韦的证言和当初伺候太子政的仆人的自述后,朝中诸公唏嘘不已。

嬴小政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那些人那过于平静的表情,心中想起了梦境中的自己曾听到的那句话。

他应该没有经历过这些才是,但是那句话在心头翻腾的时候,却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似的。

“陛下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迁母萯阳宫,有不孝之行。”

生母的男宠被人称为他的假父;生母和男宠谋逆,他杀男宠和男宠之子,只是将生母迁出宫,便是他嫉妒、不慈、不孝。他如果不原谅生母,就是桀纣一般的人,会让天下人唾弃他。

朱襄冷眼扫了那群毫无触动的卿大夫,叫出了第三波人证。

第三波人证是御医。御医带来了两份医案,一份是嬴小政刚到朱襄家时,朱襄请蔺家供奉医者给嬴小政的“体检”;第一份便是嬴小政现在所受的伤的诊断记录。

朱襄曾想以春花抛弃嬴小政一事报案,以免春花前来抢夺嬴小政。

后来蔺相如敲了他的脑袋,嬴小政身份特殊,乃是秦国质子,此事不能做。他只好作罢。

但他仍旧准备好证据,以免春花来逼迫嬴小政孝敬他的时候,他能拎着这些证据驳斥春花。

这些证据他都没用到,因为雪姬直接开骂,根本不给他以理服人的机会。

见到医案,那些表情淡淡的卿大夫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们终于开始议论起春花的恶毒。

若太子政当年医案是真的,那么长平君救回太子政真是花了大力气。换作寻常人家,太子政恐怕已经早夭。

秦王子楚看了嬴小政当年医案,把医案丢给嬴小政:“这是蔺公对你的恩。”

为了给嬴小政调养身体,医案中用了许多名贵药材和珍稀食材,然后朱襄绞尽脑汁将这些东西融成药膳,给挑嘴的嬴小政吃。

以朱襄当时财力,不可能用得起这些东西。这肯定都是蔺相如从自己库房里扒拉出来,给嬴小政服用的。

嬴小政想起蔺翁的音容,沉声道:“政儿知道。”

他以为自己记忆极好,但他记忆力好,不代表他就知道幼年时所有事。因为很多事,长辈们做了之后都不会告诉他。比如他年幼时身体极差,需要用名贵药材食材滋补,这他就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好,几乎没生过病,还以为是自己命硬。

他或许确实是命硬。

朱襄带来了三波人证之后,本来已经结束,这时候有宫人来禀报,说华阳太后求见。

秦王子楚立刻站起来。

华阳太后?她从不过问政事,此次为何?

“赶紧请母后进来。”秦王子楚下台阶,亲自相迎。

“大王,不用了,我只是也来当一次证人,呈上了证据就走。”华阳太后牵着公子成蟜上来。

公子成蟜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大母带来。

当华阳太后松开牵着公子成蟜的手时,公子成蟜张望了一下,迈开小短腿朝着朱襄跑去,抱住朱襄双腿,将脸埋在了朱襄腿上。

好多陌生人,舅父保护我!

见公子成蟜这动作,群臣中一些人心里一沉。

怎么公子成蟜与长平君也如此亲近?!

嬴小政先拜见了华阳太后,然后走到公子成蟜身旁:“过来兄长这边。”

公子成蟜仰起头,犹豫了一下,在嬴小政的脸板起来时,赶紧松开朱襄的腿,拉住了嬴小政的袖子。

“兄长有伤,不牵手。”公子成蟜给了作业监督太子兄长一个讨好的笑容。

嬴小政道:“没关系。”

他用伤势不怎么严重的左手牵起公子成蟜的手,对着朱襄颔首行礼后,牵着公子成蟜去往王座旁。

因被朱襄唠叨很多次,嬴小政牵着公子成蟜的时候,终于无奈学会了配合公子成蟜小短腿步伐,不再让公子成蟜抡圆了小短腿追。

太子政和公子成蟜兄弟和睦这一幕再次刺痛了一些人的心。

他们还以为太子政因为生母一事,太子之位不稳固了呢。怎么看着还是无懈可击?

“我带来了这十年赵姬一应具用的账本。”华阳太后冷哼道,“众卿家可以看看,这女人有多奢侈。大王和太子可从未对不起他过。因为她太过奢侈,太子自她入秦后从未用过自己的份例,全匀给了她。我倒是要来看看,是谁说太子不孝!”

朱襄恍然。什么?政儿还有份例领?

嬴小政眉头一皱,咦,原来我还有份例领?

嬴小政的亲爹秦王子楚也有些恍然,对啊,政儿是朱襄养,那政儿的份例哪去了?哪怕他还是秦王曾孙的时候,秦昭襄王给政儿份例都堪比太子。他还以为朱襄替政儿好好存着呢。

朱襄恍然之后,想起很多年前雪姬和他商议的事。因为时间太久远,他就忘记了。

雪姬对他说,政儿他们自己养,秦王给的东西就送给春花,就当政儿给春花的奉养钱。

“确实如此。”朱襄道,“此事是太子年幼时决定。”

嬴小政冥思苦想,有这回事?

虽然他记忆力好,但对不值得记忆的东西都会忽视过去。或许舅父舅母和他提过,他顾着玩或者吃,没有在意。

我年幼时为什么那么傻!舅父舅母说什么就同意什么!

嬴小政后悔得捶胸顿足。这么多年的钱,他要是攒起来,不知道能做多少事!就算没事可用,给舅父舅母多好!

公子成蟜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兄长没领过份例?”

嬴小政心情复杂地点头。成蟜怎么如此年幼就知道份例?

公子成蟜犹豫了许久,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香囊,倒出一半不规则的金球,犹豫了许久,捧给嬴小政:“兄长,分你一半。”

嬴小政愕然。

公子成蟜伸直手:“我用钱的地方少,给兄长。”

贿赂兄长,兄长会少给我布置些功课吗?看到别人给大母宫中的人贿赂,知道贿赂是什么意思的公子成蟜期盼地看着自己超级严厉可怕的兄长。

嬴小政收起愕然的表情,缠着绷带的手轻轻一握,然后缓缓张开。

他接过了公子成蟜的小金球:“好。”

你此刻分朕一半金球,将来只要你不谋逆,朕保你一世富贵平安。

嬴小政在心里道。

公子成蟜见太子兄长受了贿赂,眼睛都笑弯了。

小小的他以为贿赂这种东西,是对方收了就一定会做到承诺。

但他忘记了自己并未提要求,所以他的兄长确实做到了承诺,但不是他所想的承诺。

兄弟一人的小动作让一直观察一人的众卿大夫心情复杂极了。

秦王室怎么还会有兄友弟恭的?

呃,好像秦仁文王和悼太子当初也是兄友弟恭?

华阳太后当完这个意外出现的证人之后,没有离开朝堂。

她第一次以太后的身份坐在秦王身边,瞪着她一双凤目扫视群臣。

华阳太后在群臣心中一直是无能美人,只知道奉承先王,胸中没有任何沟壑。

现在她展现出秦太后的气势,让群臣十分不适应。

看着秦王子楚对华阳太后毕恭毕敬的模样,他们拿不准秦王子楚是装的还是真心的。但华阳太后此刻站在太子这一方是可以确定的。

难道华阳太后是为了夺走秦王后在后宫的权力,所以趁势而为?

这群人不由脑补了阴谋论。

华阳太后鼓足了勇气,第一次踏足了朝堂。

坐下的时候,她撑起的那股气就泄完了,手脚都在发软。

但她仍旧强撑着对嬴小政道:“政儿别怕,大母会代雪姬保护你。”

见嬴小政鲜血淋漓的模样,华阳太后难以安寝,不断哭诉对不起她唯一的友人。

她得知今日要发生的事后,辗转反侧许久,咬着牙前来帮衬。

“谢大母。”嬴小政道,“有大母在,政儿不怕。”

华阳太后努力挤出微笑,然后强装镇定道:“众卿继续议事,无需在意我。”

秦王子楚见公子成蟜年幼站不住,让人给嬴小政把椅子搬上来,让他抱着公子成蟜同坐。

公子成蟜小心翼翼靠在嬴小政怀里:“不会压到兄长的伤口吗?”

嬴小政板着脸道:“不会。”

公子成蟜调整了一下小屁股的位置,背靠在嬴小政怀里,迅速习惯了兄长椅子。

朱襄带来的证据证人全部已经呈上。

他本来准备站着等这群人讨论,以展现出自己恭敬的态度。秦王子楚还未开口,华阳夫人就催着让朱襄坐下:“还不赶紧扶长平君入座?”

秦王子楚立刻跟着道:“长平君,快入座吧。”

朱襄谢过太后和秦王之后,坐了回去。

他身上没有实职,但座位只在丞相之下。

座位分两排,蔡泽和荀子各领一排。蔺贽在蔡泽之后,朱襄便在荀子之后。

荀子见朱襄回来,压低声音道:“畅快了?”

朱襄道:“嗯。”

荀子叹了口气,不再和朱襄说话。

他知道,朱襄所求必定是会失败的。

为何要规定子女对父母不计对错的孝?因为天地君亲师,与“孝”对应的品格,是“忠”。

为了社会稳定,不仅是儒家,各家学说都严格规定了社会等级。让天下人都各司其职,不逾矩。

难道他们不知道其中有不公吗?

知道。

可圣人先贤们在这个世上摸爬滚打碰了那么久的壁,只能把自己希望的未来写进书里,如同儒家的“大同”,然后给这个世上制定出不公的规矩。

秦王后可能会被废,可能会被杀,但她被废被杀的理由一定不能是对秦太子不慈。

“我知道君上有他的难处,我也知道这个世上有它的规矩。我不指望自己能成功,只是把这件事摆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一件事。”朱襄道,“如果今日的辩论能流传出去,能被史书记录下来被后世人讨论,便足够了。”

朱襄知道没有他,先贤们也有许多“不孝”和“不慈”的讨论,也有很多先贤们呼吁“孝”要和“慈”对应。

只是这些呼吁都最终只沦为呼吁。

那么这些声音就没用了吗?不是的。世界在发展,思想在进步。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不需要愚忠来保持稳定的时候,愚孝也会被抛弃。

那时候的人重新制定规则,有章可循,总比从零开始容易。

先贤们所有划时代的思想,都是为了后人在翻开史书时恍然大悟的那一刻。

朱襄向荀子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后,荀子便同意他乱来了。

朝堂上,最注重孝道的儒家官吏居然非常安静,让以为儒家会最先冲上来揍朱襄的卿大夫们十分不解。

那些儒者们一个个把手兜在袖子里,有的闭目小憩,有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众人的讨论,还有人和旁人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们的视线偶尔扫过朱襄,眼神中都是佩服,居然没有憎恨。

这时候卿大夫们才意识到,刚才做昏厥状,要作势去揍朱襄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是儒者。

他们都知道荀子是朱襄的老师,难道荀子已经成为天下儒者心中第一个“孔子”了?

但那群鲁儒不是厌恶荀子,与荀子敌对吗?为什么他们也不反对朱襄?

朱襄也很意外,居然没有儒者来对着自己脸上喷唾沫。

他不知道的是,秦王柱当年遣鲁儒修书的时候,便将这个主意是他所出告知了鲁儒。

之后他又在南秦带领鲁儒脚踏实地做学问,教化蛮夷,给众人灌输大一统的重要性。当楚国流民来南秦后,也是他带领鲁儒们去安抚流民。

会说话,会做学问的儒者很多。如朱襄这样将“仁”之一字贯穿行为始终的儒者却寥寥无几。虽然大部分儒者不是没这个心,而是没这个机会。

在尊崇孟子的鲁儒心中,朱襄经常做“舍生取义”的事,是继承孟子衣钵的人,与荀子完全不一样。

而且,儒家孔、孟、荀三代思想,从来都没有愚孝愚忠。这都是儒家变成“儒教”之后,后人的附庸。

孔子曰:“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

孟子曰:“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荀子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即便儒家此时的“孝”基本只对“父”,无视了母亲。但儒家三代巨头即使在父权上,也没有一个提倡愚忠愚孝之人。

也就是说,别说春花是嬴小政之母,就是子楚对嬴小政做此事,他们都赞同嬴小政可以不孝顺子楚!

在战国末期,还能在政治舞台上的只有儒法一家。而儒家不受统治者待见是有原因的。

他们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叛逆者。

哪怕荀子给叛逆的儒家披上了一层顺从的皮,让儒家能够与法家争夺“君师”的地位。但这也不会改变他们骨子里的叛逆。

至少现在如此。

因此他们不仅不会反对朱襄,还要把朱襄的思想宣扬出去。

即便秦王后最后不会因为不慈而被废,他们也要告诉天下人,秦王后被废的真正理由就是不慈!再多的掩饰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这一点,朱襄之后才想明白,知道自己对现在儒家带上了后世的偏见。

……

一次朝堂吵不出什么。很快,朝堂上的辩论就蔓延到了咸阳学宫,然后被故意传播消息的儒者们带到了各郡学宫。

当秦国各郡学宫都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其他六国士人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没想到,长平君第一次在秦国朝堂上出现,居然是带了一堆人证物证,没有与其他人争吵,只是把证据摆出来,比地方官判案还要严谨。

朝堂上卿大夫们议政不就是凭借两张嘴吗?长平君这也太奇特了。

摆事实,讲道理。朱襄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后世实事求是者的震撼。

魏无忌在边疆听到此事,笑得喝掉了一坛好酒;

赵豹短暂清醒时,赶紧派使臣把朱襄应该需要的证据送去秦国,然后继续糊涂;

被内忧外患弄得焦头烂额的春申君,正在和已经成为楚太子的熊启议事。他听闻此事后,脸上难得展露出笑颜。

还有许多朱襄认识的人,都对此事会心一笑。

而此事的中心秦王后赵姬,悄无声息地病逝在了后宫之中,据说是惊惧过度。

在秦王后惊惧而亡后,秦王子楚剥夺了秦王后的封号,以行事不端为由,将其贬为庶人,并下诏今后子孙不得更改自己诏令。

但此时她的结局,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关于朱襄朝堂上“慈”和“孝”的辩论还在发酵,各国士人都加入了辩论。

这时候有人把儒家“君不慈臣不忠”的话翻了出来,将儒家视作潜在反贼。许多君王不喜儒家此话,开始驱逐儒家。

秦国也出现了诸多类似言论。

嬴小政眼皮直跳,非常有既视感。

朱襄脑袋一拍,闹大了!

他知道此事会闹大,但没想到是这个闹**。他自己无事,怎么连累荀子和儒者了!

朱襄赶紧向荀子道歉,荀子慢悠悠道:“无事,早已习惯。”

朱襄:“……”

荀子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朱襄帮荀子按压肩膀。

“经由此事,女子封爵算是定下来了。”荀子道,“女子封爵依照《周礼》,分国夫人、郡夫人,县孺人,夫人,孺人五类。”

《礼记》曰:“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国夫人、郡夫人、县孺人,即在夫人和孺人之前加国名、郡县名,作为特殊荣耀。后者是依据夫家地位的封赏,加前缀的则需要女子有突出的品性和功劳,被君王嘉赏才能获得。

而且前三种封赏,还会有额外的俸禄。

荀子制定的女子封爵十分简单,比如今男子的一十等爵差远了。但就是这个简陋的女子封爵,让荀子与他人生生争吵了好几年。现在才借朱襄状告秦废后不慈,天下士人聚焦妇人品行之时,得以颁布成功。

朱襄不知道该说何是好。

他信誓旦旦要推行什么离经叛道的思想,劳累的却是荀子。

这次也是。他做足了与人争论的准备,结果儒者主动去顶火力,哪怕被国君驱逐也义无反顾。他却被众人推到了身后,跳着脚挥舞双手想找些存在感,都无人理睬他。

“哼,你在愧疚?”荀子斜眼瞟着朱襄。

朱襄点头:“嗯。这些事该我来做。”

荀子又冷哼了一声:“你来做?你只会莽撞地往前乱冲,能做成什么?”

朱襄脸色更加愧疚。

“不过若你不莽撞地领好方向,我也不会往那里走。”荀子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希望如你所说,如今我们所做一切事,都能为后人指引方向。”

无论是百年后,千年后,还是万年后。只要文明不断,前人点亮的星星火光,总会照亮后来者的路。

荀子如此相信着,跟随朱襄的儒者们也如此相信着。

所以他们义无反顾,哪怕舍身取义。

“若你愧疚,就在咸阳学宫多留些时日吧。”荀子道,“政儿也要养伤,一月别回南秦。你留在秦国,秦王才不会驱逐儒者。”

朱襄道:“是,荀子。”

荀子道:“还有,不准心软为春花立碑!把她葬得远远的,不准让政儿知道位置!”

本想人死为大,还是给春花立个碑烧点纸的朱襄尴尬道:“是,荀子。”

“哼。”荀子再次闭上双眼,放松身体,享受朱襄的按摩。

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

朱襄的双手放轻,眼露担忧。

荀子最近入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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