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城墙楚歌声

大部分时候的守城战都并非在城墙上死守,除非敌我悬殊,且城池广阔且坚固,只能依托城墙固守,等待救援。

如宋末钓鱼城之战,和元末洪都之战。

前者没等到救援,被迫投降;后者等到了救援,奠定了朱元璋定鼎天下的基础。

李牧给朱襄写信时,写了几版守城意见,让朱襄根据实际情况定夺。

李牧倾向于依托城墙死守。

虽然广陵城较小,但李牧驻扎广陵城后对城墙进行了加固,又修建了新的护城河,只要在城墙上填足够的人,朱襄死守十日很容易。

但朱襄认为,死守一座小城太过被动。李牧此举,是太小看项燕。

朱襄虽在前世知道的守城战不多,但来到这一世后大大小小守城战见过不少。特别是廉颇善守,常拉着朱襄教导。

守城必野战。

若兵力悬殊不超过五倍,该开城门,在城外筑沟渠、栅栏等层层驻防,出城主动迎击。

待攻城军队推进到城门时,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守军陷入被动,便没了获胜的可能,顶多只能死撑着等候救援。

廉颇说,各国兵力有限,罕有援军,到这一步,他便是败了。若遇上优秀的将领围城打援,即便有援军也会失败。

现在项燕虽横扫楚国叛军,但在其他六国将领眼中算不上什么战绩。李牧已经是七国公认名将,所以对项燕难免轻视。

但朱襄不会小瞧项燕,那毕竟是能够挫败秦始皇统一天下攻势的人。

如果李牧只给朱襄一个方案,朱襄选择听专业人士的意见。但李牧比朱襄本人更相信朱襄守城的能力,所以李牧只是给出了几版可行方案,让朱襄凭借对广陵的了解,对敌军的观察,自己决定如何守城。

李牧还在信中强调,他只是依据经验预判守城策略,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需要凭借将领敏锐的观察力随时调整策略。

“如果没有信心,就放弃广陵城。”

李牧虽告知了朱襄战略意图,但李牧又告知朱襄可以放弃。

项燕来势汹汹,长江北岸的楚人之前又对秦国较为排斥,暂时撤退也是一种合适的策略。

朱襄选择留守广陵城,就要肩负起在广陵城为将的重担。

蒙恬虽将来是大将军,但现在的蒙恬过于稚嫩,只能由朱襄为将。

朱襄反复问自己,他能为将吗?

赵括只会在地图上谈兵,他不也是?

可他知道能让这一城大部分人存活的办法,便没有了退路。

朱襄召集蒙恬等秦将,和城中楚国士人,掐头换面告知他们了此事。

“项燕率领南楚大军南下,江水北岸多座城池立刻反叛秦军,迎接项燕。是以武成君李牧将军判定,固守江水北岸城池得不偿失,退回江水南岸。”朱襄扫了在场的人一眼。

广陵城中士人神色灰败,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朱襄接着道:“你们也一样,已经背叛过一次秦国,要让秦国救你们,必须拿出诚意。”

陈启立刻道:“老朽愿意捐出所有家产!”

陈启出声后,有士人陆陆续续愿意捐出家产,求秦国出兵。

朱襄摇头:“秦国不要你们的家产。秦国要看的,是整个广陵城的诚意和能力。你们真的能与楚国决裂?真的有让秦国救援的价值?你们想要不焚城北迁,可不是只抵挡项燕这一次进攻。将来,南楚国一定会持续不断想要拔除这颗钉在江水北岸的木刺。”

朱襄叹了口气:“你们难道以为,只要撑过这一次,就能获救吗?”

城中士人神色更加悲戚。

朱襄戳穿了他们不敢去想的事。

就算这次广陵城依靠秦国人守下了城池,难道将来楚国就不会再出兵了吗?他们将会永远生活在战火的恐惧中。

这、这还不如走了!

朱襄看出他们动摇的神色,道:“所以愿意北迁的人,就趁着项燕被反抗内迁的楚人绊住脚步,赶紧离开广陵城,北去投亲吧。虽然失去了大部分家产,好歹留有性命。”

陈启悲戚道:“那不愿意北迁呢?”

朱襄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冷漠无情:“不愿意内迁,想要保护广陵城,就做好以后会持续与南楚国作战的心理准备。现在,就向秦国展现出你们想要成为秦人的决心。”

朱襄伸出一根手指:“放弃江水北岸大大小小十数座城池,李将军为将功补过,现在正率军攻打南越。自我送信至少需要半月,秦军主力才能归来。广陵城若能凭借现在城里的军民守住至多一月,李将军的舟师定能回援。你们能守吗?!敢守吗!!”

朱襄一声暴喝,震得在场士人耳中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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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凭我们自己守住一月?!这、这怎么可能?!

有年轻士人不满道:“我们守住一月,秦人就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朱襄淡淡道:“若你们敢守,我就敢留在广陵城,逼迫李牧出兵救援。”

一直以为事不关己走神的蒙恬脸色大变:“朱襄公!不可!”

朱襄起身,走到堂中,面向广陵楚人:“若你们敢自救,我就帮你们自救。我敢与你们共进退,你们敢吗?!”

蒙恬上前跪下道:“朱襄公不可!你来广陵城后为他们修水渠,教他们种地,他们可曾说过你一句好?广陵人不知恩义,如养不熟的野犬。朱襄公救他们,他们反而会开门投靠楚军,绑朱襄公求活啊!”

蒙恬直言骂人,气得城中士人面色青白,嘴唇颤抖。

浮丘咬了一下牙,也下跪道:“朱襄公,蒙将军所言有理。公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自己选择南楚君,公已经将城务交还他们。现在南楚君不慈,他们又想反投秦国,岂不是家奴几度背主?怎能信任!”

蒙恬骂广陵城的楚人是养不熟的野狗。浮丘身为儒者稍稍儒雅了一些,只骂广陵城的楚人是背主家奴。

广陵城的士人气得浑身颤抖,想要骂回来,却又不敢,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李牧入城后,军纪比楚军自己换防时都要好上一些;朱襄来广陵城这大半年时间门,更是将广陵城民视若己出,每日亲自下田指导,连本地士人都做不到如此躬身。

广陵城在秦国这里受到的重视远远超过楚国,但广陵城的士人确实一心盼着楚军回来,并未把自己当秦人,不感谢朱襄的付出,还暗地里骂朱襄傻。

现在他们却要将自己身家性命都依托在这个“傻子”身上。

要脸吗!

陈启颤颤巍巍跪下,一言不发。

他最先请求朱襄公救救广陵城,现在却说不出话来。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厚颜无耻吗?

可这是一城人的性命,他只能厚颜无耻。

但陈启心里做好了厚颜无耻的准备,却无法再开口请求,只能不断向朱襄磕头。

朱襄于心不忍,但没有扶起陈启。

他静静地看向堂中其他广陵城的楚国士人。

在朱襄平静的眼神下,在场城中士人陆陆续续跪下,磕头不语。

朱襄仰头叹了一口气,道:“若广陵城能守住,我有信心让广陵城成为楚国心上的木刺,能说服秦王派重兵把守广陵城。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广陵城展现出自己的忠诚和能力上。”

“我既然在此,就不愿意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广陵城民被杀戮,所以我愿意一赌。”朱襄又叹了一口气,道,“给你们一日机会,若想离开广陵城,明日必须离开。待广陵城与楚国为敌后,你们不要怀抱奢望,还能开城投降。”

朱襄将蒙恬和浮丘依次扶起:“我不会死。以我声望,南楚君和项燕都会厚待我。谁挟持我邀功,反而会被南楚君和项燕杀死。我顶多随项燕去楚王那里做客。”

“而广陵城一旦抵抗,一定会遭遇屠城。”朱襄扶起蒙恬和浮丘后,目光低垂,看着跪下的众人,“你们已经看到了江水北岸其他城池的遭遇,我想你们不会抱有愚蠢的奢望。”

蒙恬焦急道:“朱襄公!你想想太子!太子还在等你回吴郡!”

朱襄道:“我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本意,不为任何人事所移。”

他摸出虎符,道:“我有秦王诏令,可随时夺南秦郡虎符。蒙恬听令!”

朱襄还未说完,蒙恬仗着自己晚朱襄一辈,耍起了性子。

他往地上一坐,耍赖道:“伯父,你夺我虎符就夺,但别想赶我走。若伯父出事,太子和我阿父都饶不了我,我不如战死在这里。”

朱襄:“……”

第一次看见蒙恬在他面前使晚辈的小性子,他真是惊呆了。

朱襄一向容易被晚辈“拿捏”。蒙恬耍赖,朱襄只能转移话题:“你先起来,成何体统!”

浮丘和没说话的焦匀,赶紧一左一右把坐地上耍赖的小将军架起来,不让他继续丢朱襄的脸。

朱襄重新端正神情,道:“你们也起来吧,无论是守是逃,现在就该做准备了。明日夜晚,我再来听你们的决定。”

朱襄挥手,让人送这些人离开。

第二日,朱襄让秦兵敲锣统治城民和附近农人,告知他们现在的处境,给他们或逃走,或入城帮助守城,两个选择。

他们只有两日选择的时间门,之后城中不再允许外人进门。

在楚人做选择的时候,朱襄开始派人整修城墙,加宽护城河,修建守城器具。

然后,项燕终于到了。

项燕本应该早就到了。

秦军象征性地抵挡了几次后,很快陆续撤离。项燕收复楚国长江北岸失地本应该不困难。

绊住项燕脚步的,是屠城和内迁令。

项燕本不想做得太过分。第一次屠城是为了完成他震慑秦军和投降秦军的楚人的意图,让秦军攻占的城池发生内乱。

他战略意图达到之后,本应该收手。但由他上奏,楚王和南楚君定下的内迁令,却让他无法收起屠刀。

按照项燕本来打算,内迁令是等他收复城池后,由南楚君来慢慢推行。

但南楚君显然不想独自承担这个责任。既然是项燕的主意,他就要拉项燕下水。

而且项燕还带着项家精兵,正好借着攻城的机会一口气把城池焚烧了。如果项燕离开后,南楚君自己动手,恐怕会内乱四起,损失惨重。

说不定他这个南楚君刚当上没多久,就要被赶下了台了。

这其实也是项燕的目的之一。

内迁令虽然是抗衡李牧的唯一策略,但也是以毒攻毒的策略。若南楚君操作不得当,新建立的南楚国本来就不符合道义,激起士人怨气后,恐怕很快就会被内部攻破。

到时楚王就能轻松重新吞并南楚国,罢黜南楚君。

可惜南楚君和南楚国的贵族们不傻,立刻看穿了项燕并不太高明的伎俩。

内迁令必须由项燕亲自完成,否则他们就直接不管长江北岸被秦国占领的城池,甚至威胁要直接投向秦国,当秦国的附属国。

项燕军事能力一流,但政治能力青涩无比。他被南楚君反将一军,现在被绑在战车上下不来,不仅名声大损,进攻步伐也被严重拖累。

幸亏秦军是铁了心不想要长江北岸的城池,若秦军此刻反攻,项燕一定会大败。

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即便是被大贵族们认为麻木如同猪狗的庶人们也会奋起反抗。

楚国也有许多游侠,他们召集乡民与楚军对抗,虽如螳臂当车,很快就被项燕的战车碾碎,但次数多了,项燕那辆战车也难免遭受些许损伤,行驶速度也变得缓慢。

朱襄便有了足足半月的准备时间门。

广陵城是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大城。

项燕站在战车上,看着广陵城前密密麻麻的竹栅栏,沉沉叹了口气。

“朱襄公,久仰。”项燕站在战车上抱拳作揖。

朱襄对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带着蒙恬和焦匀,策马绕过竹栅栏,将自己身体完全暴露在楚军的视线下。

“项将军,久仰。你没有给我回信。”朱襄淡淡道。

项燕看见朱襄如此胆色,脸上佩服神色更重。

虽然他确实不敢伤朱襄,但这和朱襄胆敢冒险是另一回事。

“朱襄公与我写信?我不知,可能是信件遗失了。”项燕睁眼说瞎话。

他当然收到信了,但不会回。

朱襄站在道义的一边,他回什么都不对。

但他没想到,朱襄居然会在守城的时候,亲自策马来到他面前,质问他这件事。这让他显得有些尴尬。

项燕有贵族的操守,不是完全没脸没皮的无赖。

朱襄道:“南楚君可在此?”

一位发须半百的人,在一辆有着华盖的战车上站起来:“寡人在此。”

朱襄道:“就当信丢了吧。那我再次当面询问,南楚君和项将军可否以先祖名义发誓,不伤广陵臣民分毫?若内迁,也给他们分足田地房屋,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

朱襄声音洪亮,听得他身前身后楚兵都神色动容。

但南楚君和项燕都没有回答。

他们虽然想欺骗朱襄,但这个时代拿祖先发誓是很严重的事。何况南楚君立国本来就不正,项燕又是楚王身边树敌众多的新宠,更不敢轻易毁诺。

朱襄连问声,南楚君和项燕都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道:“那就没得谈了,且战吧。”

朱襄策马回身,坦然走回了自己的阵中,穿过第一道竹栅栏壕沟防线、第二道矮墙和陷阱防线,跨过第道护城河防线的桥,回到了城门中。

城门大开,守城的秦兵楚兵已经在条防线上就位。

等条防线都失守,他们才会退回城门中,紧闭城门,在城墙上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广陵城此时并不大,只有两座大门,一座大门还临水,只有这一座大门前地势开阔,可供军队猛攻。

南楚君和项燕,以及他们身后的楚国将士,都十分安静地目送朱襄离开,

项燕心里又是长叹。

他知道朱襄此次出现,一定给他的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知道朱襄是兵家策略,还是无意为之。

但他无法阻拦朱襄,必须让朱襄把话说完。

这时他如果敢射箭吓唬朱襄,或者开口怒斥朱襄,那士气会下降得更快。而且朱襄如果在还未开打时出事,楚王恐怕就要交出他,平息秦王的怒火了。

项燕十分头疼。虽然还未打,他就知道此战不好打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项燕也只能下令军队出击。

守城方已经做好准备,战场又限定在这一面,楚军和守军根本没有任何花哨技巧可言,就是硬碰硬的阵地战。

朱襄这里有陷坑和竹栅栏掩护,项燕则用青铜马车当盾牌往前压。

青铜战车此时的威力,不比王翦的重骑兵差。

何况项燕看到了王翦的重骑兵,也训练了一支具装骑兵。虽不如重装骑兵那样强悍,但也能压在阵前与守军正面短距离互相射击,给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战争现场是血腥的,激烈的。

守军占了地势的便利,与项燕所率领的楚军几乎是一个人换五到十个人。但因为项燕带来了十万大军,光是精锐就有万。而守军满打满算,兵卒只有不到两万,其中精兵恐怕只有一万五。其中,只有一半是秦兵老卒。

所以双方阵地按照阵亡比例,都算伤亡惨重。

第一道防线被来回争夺了四次,项燕刚率领战车冲进去,又被广陵守军举着盾牌夺回来。

具装骑兵与重步兵直接面对面的硬撞,谁也不肯后退。

朱襄站在城墙上,用墨家用透明水晶手磨的望远镜看着这一幕。

楚军与守军交战的那一条线,就像是血肉的潮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这样激烈的一幕,却好像默剧一般。

除了军队指挥的喊声,平时战场上应该用来发泄情绪的喊打喊杀声,在这个血肉浪潮反复横推的残忍战场上却很少。

双方都像是沉默的巨兽,无言地撕咬。

整个战场死气沉沉,仿佛亡灵活尸一般。

朱襄深呼吸,满鼻子的血腥气。

“击鼓,唱楚歌。”

朱襄吩咐道。

发须比之前更加灰白的陈启解下衣袍,袒露上身,亲自击鼓。

城楼上,楚歌声阵阵。

楚辞是屈原之后才成体系,但楚歌一直都有。

楚人的歌谣大多很洒脱,歌词中总以当地独有的风物做比喻。

如兰草繁花,江潮林涛。

即便是悲伤和凄凉的歌声,在楚人口中,也能唱出几分浪漫和豪壮。

如现在。

这个时代大部分贵族都是高高在上,看不清什么家国天下的。

但又恰恰是这个时代,大部分士人又坚守着他们心中的“义”,愿意为之赴死的。

广陵城中的士人几乎都送出了家人避难,但又都留下了青壮和大部分家丁守城。特别是当家之人,几乎一个不漏地留了下来。

陈启只是其一。

能战斗的,他们已经进入了城门前的防线中,与昔日同为楚人的攻城军队厮杀。

不能战斗的,随朱襄留在城墙上,看着这守城战最惨烈的前线,听候朱襄指挥。

等城门前条防线失守,守军退到城墙上,他们即便不太擅长战斗,也会一同在城墙上厮杀。

现在这些人在朱襄的指挥下,敲起战鼓,拿起楚国传统的乐器,用最洪亮的声音,唱出心中最悲怆的歌。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襄在心里道。

他不是楚人,所以他没有一同唱歌,只是居高临下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项燕和南楚君。

以及这两人身前身后身侧的楚**队。

他知道,项燕这十万大军中,至少有五分之一是从长江北岸当地征发的民夫。

这些人听到广陵城墙上的哀切楚歌,会不会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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