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守仁无可不可,他心里一阵后悔。此时大帅正是忌惮自己的时候,没来由又多话,使得大帅不悦。
正打算退出,却见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你很好,我知道了。你去吧,这个人的事,我心里自有分数。”
“是,那末将告退。”
李天翔顿首一礼,转身昂首而出,在甬道上正遇着张仲武,却见对方憨然一笑,向他道:“将军没事吧?”
这样的好意和真挚的表情,到是使得李天翔很是不好意思,不由得也笑道:“没事,小小处分而已。将军请进,大帅正等你。”
张仲武一边走,一边答道:“没事就好……李将军神武英姿,张大帅必定还是要大用你的。”
李天翔心中一阵感动,却也不和他多说,只自己大步迈出,招呼了几个亲兵,令人带着自己往处去了。
他自然并不知道,张守仁在得知张仲武一事后,以手加额,狂喜道:“天助我也。”
他调回李天翔,自然不会是因他屡次上书,惹怒自己。若是张守仁如此不能容人,也不会坐在今天的这个位子上。北方局势虽然糜烂,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战争已经进入第三年,失去了河南山东准南等地的财力和物力支持,忽必烈虽然有大把的精兵强将,论实力却也只是略高于阿里不哥。而阿里不哥却解决了西域的阿鲁忽,拥有着从漠北到葱岭的广大地盘,其余的诸大汗国,也在明里暗处支持他,两边因此实力相当,斗了个你死我活。看这趋势,原本是四年的双雄争战,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这样的战争,打的不是谋略,也不是士兵的勇敢,因为在实力相同的情形下,只要一方不犯大错,打的就是两个字:毅力。
只有一方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支持,轰然倒下之际,另外一方才会宣布胜利。只是,这样的胜利也是惨胜。
大局如此,河北更成为忽必烈必守的死战之地。若是河北有失,他已经捉襟见肘的财力物力,必定会受到更大更重的打击。在这样的情形下,基本上全是步兵,而且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和蒙兀精骑对面硬捍的飞龙军,若是贸然进入河北,在那样的千里平原上,就算是百战百胜,只需要有一败,就是全军覆灭的惨败。
张守仁思虑良久,河北去不得,关陕有潼关天险,敌人还有着远比自己强大的水师,西向自然也是不可。
为了扩大战略空间,掌握更多的人口,也为了把握形胜之地,以备一朝尽灭南楚。调回李天翔,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以为第三军镇守山东,别无异动。
自然,这样的处置,是不是还有威震诸将,以试自己威令,让李天翔自己知道警惕,就只有张守仁自己知道了。
虽然确定了南伐一事,也知道楚军虽然装备精良,战力不俗,却是没有大将良将,指挥僵化,上层的皇帝和文官集团醉生梦死,无心武备,飞龙军以主力南下,必将得胜,却是苦于没有借口,若是悍然行不义之事,必教天下人冷了心肠,张守仁多年来经营的形象,也会毁于一旦。
就算是实力足以涵盖一切,教天下人闭嘴,也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若是总以霸道,不辅以王道,则上下离心,军队成为一只只会食人的怪兽,没有奋斗的目标,主帅也失去了人格魅力,这样的军队就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一朝失手,全师尽没。
他正在头疼之际,甚至想冒险动用杨易安这颗棋子,让他搞些事出来,以便让自己拿来做为借口。却又担心这一颗棋用过一次,便不可再用,Lang费了自己苦心孤诣,让杨易安成为楚国枢使的苦心。
在这个当口儿,却传来大楚内乱,将领反叛,一直跑到飞龙军境内的消息,张守仁不过呆了片刻,就已经知道这是天赐良机!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也知道大楚内部问题从生,财富多半是被贵族、文官、商人、还有地主垄断,十每年海外贸易流入的大量财富,被宫廷和政府挥霍Lang费,而学习两宋,不禁土地兼并,却使得占总人口七成的农民,只拥有不到国家一成份额的土地,其余多半沦为佃户,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
幸好南方相比北方不同,北方因干旱无雨,甚少农田水利之事,而南方多雨,却肯于善作水利工程,什么排水和引水渠,水车之类,可保旱涝灾年不至颗粒无收。而中国的农民最是能忍,只要能吃一口安稳饱饭,就是吃了苦楚,也是不妨。大楚百多年来,旱涝无数,当时的政府在救灾上,还不如后世的清朝时知道厉害,政府会不惜余力的救济,小灾小荒,农民能挺便挺,挺不过,便造反起事。好在楚军精强,小小叛乱便即敉平,不致于扰乱大局。如此这般,敷衍过了百多年。
今上平帝即位后,一心做太平天子,唯愿天下无事。什么兵兴北伐,闻之头疼,地方政务,抛却不理。余波在时,还能由他做主,料理政事,不至耽搁。余波去后,朝廷新贵权重,便是那心恢鬼胎的杨易安。这人与张守仁定下攻守同盟,一心想着扰乱大楚,哪里肯实心办事。他又身兼数职,位高权重,除他之外的权臣,也都是庸懦之辈,不过一年多的时光,楚国朝政已经是之极。而上行下效朝廷上层不愿意理会政务,耽于安乐。下面的州府县令,自然也是宴乐不断,安享太平之福。
结果平帝四年一场席卷大江南北的大旱,竟是无人理会。
土地减收,百姓叫苦不迭。官府催科却是不断,勉强能敷衍了,还有地主等在后头,就是倾家荡产,却也是承受不起了。
如此一来,自建康到襄樊,几路数十州,群盗蜂起,杀官破府,抢夺富户,闹的是沸沸扬扬。而到了这个时候,地方官员们才禀报中央,朝廷中枢也如梦如醒。
唯一的应对之策,便是剿杀。
正规的楚军,从未在北伐时建立功郧,在这样的围剿流民的战争中,却是无往而不胜。十几万大楚正规军奉命出动,四面剿杀。无数流民百姓,刚刚揭竿而起,便身首异处。
因起义的农民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也没有攻破大城,除了拥有细作密探,时刻侦辑各处消息的张守仁,很少有人知道大楚内地爆发了一场几乎危及根本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他之所以下决心打大楚的主意,也是知道对方刚受重创,人心离乱,此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良机。
这个时候,有一个楚国正规军的中级军官,带着大量的部下和义军前来投效,岂不是天赐良机?
眼看着黑铁塔也似的张仲武,张守仁面带笑容,看在旁人眼中,直如春风拂面。这个统兵大帅,大楚魏王,已经好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政务繁多是一方面,感情并不如意,却也是一个原因吧。
“张将军为民请命,以致为奸佞不容,孤甚是痛恨。”张守仁盯视着张仲武,道:“只是朝廷自有法度,怎可擅杀上官,拉走部曲?”
其实现下大楚最大的奸佞之臣,应该是他安插过去的杨易安吧。
“回禀魏王殿下,臣原是建康管制属下。灾荒大作,流民四起时,曾经多次禀报上官,乞求朝廷赈济,如此一来,则灾民可得存活,必定不会再起事端。可是上官却多次将末将训戒,不加理会。待流民起事,烽烟四起时,却指责末将剿贼不利。”
他偷眼看了一下张守仁,,见对方不为所动,便又道:“其实所谓剿贼不利,不过是末将不肯杀人。建康镇军也好,朝廷派出的京中禁军也好,多半都是杀人如麻,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真正的叛贼他们杀,不过是被裹挟的灾民他们也杀,甚至安份守已,不肯造反的还杀。大军过处,人头滚滚落地。他们又得军功,又可敉平叛乱。朝廷满意,众人加官进爵!只是苦了我大楚百姓,不反则饿死,反了则被杀。我也是贫家小户出身,知道普通百姓的苦楚。太平年景不过只勉强能糊口,遇着荒年官府不问,百姓如何是好?我因为不肯杀人,上头就要治我违抗军令,阴谋叛乱之罪。太祖开国时,留下哪一条哪一款,道是军人可以如此苛害百姓的?”
这一段话,他说的是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张守仁也是贫户出身,虽然身为襄城城内的居民,日子过的比贫民要好过许多,却也是对百姓的苦楚深有体会。此时见这张仲武如此,心中亦不觉一动。
只是观其颜色,忖其话意,加上之前对他的了解,这个张仲武却显然并不象其表面那样的粗鲁不文,胸怀大义。
当下他冷哼一声,向张仲武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是清楚。不过,你身为指挥使,也有向枢府直奏之权?为什么上官一刁难你,你便杀了使者,拥兵而反?还有,你怎么敢擅开府库以周济百姓?而且还用你自己的名义?这样的行径,本朝厉行禁止,以防武人市恩百姓,博取名望,以生祸乱!再有,你一个指挥使,幕府中养那么多儒士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光凭这一条,你若是我的属下,我就能杀了你。嘿嘿,大楚是无事,上下相安,你没有办法,上头就算觉得你有什么不对,也懒得理会你。这次流民起事,你觉得你抓到机会,想大干一场,对么?只可惜,你属下的几千兄弟虽然能战,你又抓紧时间收拢流民,发放粮食武器,想着击败建康驻军,先行割据。凭着建康和平江等地的富庶,以你之能,进可南下夺京师,退也能够自保割据,南面而王。”
说到这里,那张仲武已经直起腰来,双目炯炯,若有所思的看向张守仁,再也没有开初那种憨厚无知的神情。
张守仁微微一笑,继续道:“你看不起建康诸军,那是你对他们深有了解,经常凭着几千人的兵力,就能和他们几万人缠斗,甚至在野战中打败他们。可是京师禁军中,有着王西平这样能守城,也能野战的大将,你却是所料不及吧?孤山一战,你被他击溃了主力,又流窜攻采石,结果建康军虽然不能野战,守城却是一把好手,你攻下采石,却在龙湾惨败,原部的几千精锐,几乎损折耗尽,积拢的近十万流民军,也只得两三万人。此后你一败再败,虽然冲出重围,却也只得渡过准水,逃到我的治下。”
张仲武知道对方已经将自己看破,嘴角一咧,轻笑道:“时不予我,大事不成。这还有什么话说,原本想,既然败了,就到将军这里讨口饭吃,底下的几千兄弟,是随着我千辛万苦逃了出来,不能就让他们当真落草为寇,只要将军肯收留,也能继续当兵吃粮,不致存身草莽。现下看来,竟是我害了他们了。”
他抱一抱拳,朗声道:“败军之将,没有什么话可说。魏王只管将我送往京师,凌迟时我叫一声痛,便不是好汉子。不过下属兄弟,却是为了我才如此,还请魏王不要太过为难,将他们发往矿山等处效力便是,留一条活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