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风骨不凡!”
这官员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却见是石嘉与几个心腹枢密站在自己身上,用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神情,正看着匆忙奔出,翻身上马的张守仁。
“石公,看来这个张守仁,并没有下定决心啊。”
“不能为我所用,就需早除。石公,不若弹劾他一个骄纵不法的罪名,将他罢黜了事。眼下的情势,必定无人替他说话。”
几个人七嘴八舌,乱纷纷向石嘉进言。那个适才还被他们夸奖,言道是国之栋梁的张守仁,现下却又在他们口中被贬斥,甚至有性命之忧。
那官员听的满头是汗,知道这几个长官不避讳自己是件好事,可是还是忍不住胆战惊,汗透重衣。
“诸公,暂且不必如此。”
石嘉面露微笑,似是完全不将张守仁的无礼放在心中。在他看来,张守仁虽然名动天下,其实是个毫无根基的傻小子罢了。自从听闻此**名后,他早就派人往张守仁家乡详细摸清了张守仁的底细。一般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关系,唯有张守仁,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永和里的那些平民百姓。这样的人,投效与否,其实无关大局。倒是利用此人,打击政敌,方才是当前之急。
他微微冷笑,心道:“不敲打你一下,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啦。”
不管如何,张守仁不顾而去,还是轻轻的在石枢使的心头扎了一根刺。权倾天下数十年,除了那余某对自己不假颜色,其余不论位至宰辅者,或是方面镇将,见了自己哪有不拼命巴结的道理。虽然很是欣赏张守仁的梗直强项,也赞之以风骨不凡的考语,然而在他心中,却依然很是恼火,只是多年的养气功夫,使得他仍旧是泰然自若,并没有人可以在他脸上看出他真正的所思所想。
张守仁轻松将石府宴饮推却,心中却是纷乱如麻。就军人本份和大楚军中的传统来说,军人不该介入任何政治斗争之中,亦绝对不可以加入任何政治党派之中。正是因为这个教条存在,不少大楚军队在本朝建立后多次政争中保持中立,使得国家不致于因政争而陷入内乱,国祚得以在强敌迭至的乱世中得以保存,这一禁令,居功甚伟。
而就情感而言,大楚内外交困,境内党派林立,政出多门,国家政令不出都门,已经成为废纸;对外屡战屡败,只能维持守势,开国之际的尚武之风又渐渐消失,主战派的势力越来越弱,在当今皇帝治下,主和派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首次凌驾于主战派之上。身为军人,自然渴望扬国威,长志气,勒石燕然,尽复旧地。如何能看的起那些畏敌如虎,言如称和的文人集团。
张守仁想到此处,只觉得心中彷徨之极,难以决断。他骑在马上,纵骑飞驰,一路奔出皇城,直到皇城之外,路上的百姓渐多,害怕冲撞了人,这才勒慢马速,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蹄声得得,穿着打扮各异,服色不同的行人在他马头前慢慢行过,张守仁默然四顾,只觉得繁花似绵,人物如画。京城中的高官显贵,簪缨世家很多,各式各样的新奇货物自海外而来,各式各样的名贵锦缎自大楚各地运送而来。沿街的店铺叫卖声息不绝于耳,装饰华美的马车不绝于途,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张守仁虽然亦是在城市长大,却也是初次到达这京师地界。大楚南京,人口多达百万,以丰厚的海外贸易和全国各地的商贸往来,再加上是皇室所在,每年有无数的贡赋源源而至。立国百年,再加上前朝经营,现下已经成为全世界最为繁华,人口最密集,建筑最华美,文化最昌盛的伟大所在。
南京城周长四十八里,大半是官员和平民所居的外郭城,城南,又建有更加巍峨雄阔的皇城,在太平山和御马营、西湖的环绕下,便是宫城所在。
外郭城虽然是平民所居,却也是华美壮阔,十八个城门大小不一,将京城与四郊牢牢联系在一处,每日清晨,四郊的菜农、果农便开始进京城内,或是沿街叫卖,或是送与菜市和果铺之中;稍迟一些,便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贩,或是以四马大车,或是船泊水运,将堆积如山的日杂百物,送入城内;等到官员起身上朝,街市上早就人声嘈杂,行人商旅热闹不堪,僧人道士夹杂其中,还有那来自外洋的蓝眼金发的夷人身着各式各样的衣饰穿街过巷,兜售着来自海外的货物。
张守仁先前还是骑马,待到了闹市中,只看的眼也花了,行人越来越多,骑马已经很难。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在大街上慢慢行走。
“守仁!”
临近大佛寺的街口,张守仁正在茫然四顾,耳边却响起杨易安热切的呼喊声。他转头顾盼,却见杨易安背负考蓝,正向着自己微笑。
“易安,你不是去礼部投考了,怎么又跑来此地?”
杨易安悠然四顾,一边与张守仁并肩而行,一边笑答道:“那么点事,不过盏茶功夫就办妥了,闲着无事,想起我本来是要来这佛寺里投宿,不如逛过来看看。倒是你,为什么跑在这里,又是一脸的傻样,好象无处可去一般。”
张守仁苦笑道:“我到真的是无处可去。”
他左右顾盼一番,见没有扎眼的人物在身边,便低头轻语,将今日之事一一向杨易安道来,说到最后,杨易安已经是面色沉重,适才的轻松神情,已经消失不见。
“你这次惹大祸了!”
张守仁见他如此郑重,虽然自己也是如此担忧,却不肯随之附合,便故意做出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向他笑道:“不过是推了今日的饭,有啥祸事可言?”
“嘿嘿嘿嘿!!”
杨易安连声冷笑,向着张守仁上下打量一番,满脸的鄙夷之色。半响过后,方才向他道:“你这家伙,难道自己不清楚么。你现在这个少年英雄,已经是站在风口Lang尖上啦。推了石嘉的饭,余太师必定知道,你看吧,他必定会派人过来寻你,意图拉拢。我知道你这个人,石枢使你尚且不买帐,更别提这个太师了。他的人,你必定也是推掉无疑。这样一来,同时得罪了这两人,比得罪皇帝还惨。”
“我不想惹事非,也不能沾惹这些东西。他们要升我的官就升,不想升了,我还回背崽军里当队正去。我的那些兄弟可是好不容易**出来,行军打仗都是万中选一的好手。我是军人,懒得理会别的,只要能让我带兵打仗,管他什么功名利碌。”
“就怕你躲事非,事非却要来惹你。守仁,象咱们这样的人物,真的如同草芥蚂蚁一般,任人摆布的。罢了,事已至此,愁也无用。咱们见步行步,见机行事吧。”
两兄弟相视苦笑,知道眼前的危机,是以自己的能力无法解决的。能和权势对抗的唯有权势,现在张守仁只能被动的等待。
三日后,皇帝自内廷降旨,诏命张守仁入宫觐见。
与繁盛之极,气象瑰丽的南京城相比,宫城除了坚厚高大外,倒是显的简陋平实许多。当年太祖立国时,下决心减小宫室规模,革除宦官之弊,减少内宠人数,宫室营建,只是以为了服务朝会,处理国政为主。就算到了今日,后世帝王废弃太祖苦心,后宫中又是阉人横行,佳丽过万,这宫室的规模,却也一直是如此,并不能有太大的改变。
让禁军搜身过后,过台城、午门,便是朝会的大殿,麒麟殿。
殿前的九十九级台阶共分三段,石阶正中以盘龙石雕为饰,正中的大道唯有皇帝可行,官员只能从正中两侧分文武而上。数十米高的石阶上禁军林立,甲胄森严,再有龙旗招展,配合以庄严肃穆的宫廷正乐,身着红黑两色的文武官员,赤足急趋,弯腰低头,自正殿侧门而入,在大殿各依班将跪坐。
帝王尊严,一至于此,令天下英雄至此,无不催眉折腰,意气顿销。
“陛下有令,传召张守仁入殿。”
在正式任命之前,张守仁不过是一个七品阶的武官,这麒麟殿前,侍立的全是号称大汉将军的宿卫,每一个的官阶都不在他之下。是以不论他如何名震天下,即将得到封赏,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殿外,等候传召。
内殿传召声一出,张守仁立刻整装,急步向前。至殿前,交剑,由御史及监门将军检视完毕,方才挥手命他入内。
张守仁还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场合,在两排大汉将军的注视下,低头直趋,弯腰而行。待眼角余光看到大殿两侧的红黑两色官袍的衣角,他心知自己已经到了国家重臣云集之地,任何重大的国策,至少在表面上,都是在这个麒麟殿上做出正式的决断。
也只有正二品上的文官或武将,才能身着象征着品级的官服,按剑而坐。
他后背心开始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纵是在百万军中,也未有如此紧张的时刻。与敌争战时,败了大不了丢了一条性命,在这朝堂之上,这些官员和皇帝,却是比百万敌军,更加的令人紧张和害怕。
“臣某,叩见皇帝陛下,谨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守仁山呼舞蹈,到了大殿正中停下脚步,依着事先演练好的礼仪,向皇帝跪拜如仪。与诸位重臣直腰跪坐的姿态不同,张守仁在这一次召见过程中,只能跪伏躬身,不能抬头。以他的身份地位,是不足以窥探天颜的。
“卿将兵三百,横行中原,斩首过万,使北方蛮夷闻风而丧胆,诚为良将也。朕心甚慰,特赐卿绣衣、仪剑、彩仗、金银若干,以赏卿劳!”
这显然是皇帝在和自己说话,张守仁只听得前面嗡嗡做响,皇帝的声音沉闷迟钝,缺乏力度,不但没有帝王的尊严,倒好似中气不足的教书先生。
他不敢多想,急忙叩头,大声答道:“臣惭愧。些许微功,意致陛下如此厚赏,臣愧不敢当。”
“国家赏功酬劳,原有旧例,卿劳足矣……”
皇帝大概又勉励了张守仁几句,这不过是官样文章,君臣对白均是平乏之极,殊无亮色。
张守仁趴在大殿金砖之下,不无恶意的想:“皇帝昨晚征伐美女,今早起身,还得准备这样的官样文章,想必是很苦恼吧。”
当今皇帝,对国事全无兴趣,对美人的兴趣却是与日俱赠。皇帝上林苑内,拳养的鹿群每天都提供大量的鹿血和鹿茸、鹿鞭等物,供皇帝陛下补身壮阳。饶是如此,近来还是隐隐约约传出皇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能即将大行的消息传闻。
身为武将,对这些帝室秘闻和政治斗争自然全无兴趣。
好在,不管朝局如何混乱,太祖开国时立下的储君择选规矩却是从来没有改变。嫡长子或长子继位的制度,已经形成法律。而皇太子在不曾登基时,权力受到限制,做什么事都需要报备给京城的各级衙门,皇帝与太子相安无事,只要太子不是傻子或是早夭,继位是迟早的事。也正因为如此,不管朝中权力斗争如何惨烈,皇子却总是置身事外,今上的几个皇子名份早定,不论皇位是否空虚,都不致于影响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