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家不必多礼,也不必与老吴觉着生份。咱们虽然是初会,我与张大帅却也是共事一场,相交甚好。今日此来,与其说是朝廷的意思,不如是说我老吴私下要来投奔张大帅,做一番事业。这个,是和诸位将军一样的心思。只是我晚来一步,不曾与大家在大山里吃过苦,还请众将军不要见怪。嘿嘿,咱们军人多说无益,今天先痛喝一场,大家熟悉,以后在战场上,自然能知道我老吴是什么样的人。”
“好!”
不论这番话是否入耳,各人也是凑趣,一起轰然叫好。
“好了,大家一起坐下,商议明年的军情。”
张守仁令所有属下,一起坐下,待各人在大堂两边,盘膝坐好,他便笑道:“这次急召指挥使以上的将校,一起来颖州,一则是要任命节度副使,二来,就是议议明年之事。”
见各人都低头沉思,他微微一笑,又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还是先听听张仲举带来的黄册,也好心中有数。”
说罢,招手唤过一名亲兵,令道:“传节度推官张仲举,度支李俊卿。”
这里的节度府大堂,是节度使召见诸将,布置军机的重地,任何人,没有宣召不得入内。更何况,张李二人,原是文臣。
“下官某等,见过将军。”
张守仁踞坐大堂正中,原本的木椅早就撤去,各人以草垫盖以粗布,聊以缓解身体的不适。见张李二人,躬身在下,张守仁微笑道:“请两位大人起身,看座。”
说是看座,其实也就是在他两人身底,又加了两个垫子罢了。
倒不是这一点木料也腾不出来,只是现下大兴土木,兴修水利,制造兵器,哪一处,都需要伐木砍木。一则是要保护自然环境,二来,也不能把无谓的人力物力,投在这一点小事上。张守仁讲究以身作则,自然不肯先事奢华。
“仲举,你先说吧。”
“是的,大帅。”
张仲举洋洋得意,先咳了一声,然后方在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念道:“今飞龙节度治下,计有颖州、亳州、宋州、陈州、信阳、许州,凡六州三十一县,户数二十九万,丁口二百七十九万有奇。州县官并小吏,连同三老五更,州校、县学、军校、医院,巡吏,更夫,等并计一万五千余人,连同驻军三万六千余人,去岁半年,共消耗钱一百一十万贯,粮二百余万斤。全境动用民伕凡五百余万工,修路一万七千余里,桥五十四座,水渠河流……”
这些数字,枯燥乏味,张仲举一一念来,却是津津有味。这些数据中,他在其中出力甚多。许多机构设施,还有各地的大工,都是张守仁一念之间,却需得由他切实去办。就在数日之前,他还在许州的河滩工地上,整只腿浸在泥糨之中,辛苦之极。
这些,张守仁自然是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平常对他,自然是褒奖甚多。他此时却又唯恐堂上的这些老粗不懂,摇头晃脑的念完了,心道:“打仗打仗,没有钱粮,你们拿什么打!”
堂中诸将,却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狭隘无知。各人闭目将数字听过,均是暗暗心惊。
吴猛当先开口道:“大帅,这些可是当真么?这么多的道路桥梁,还有那河流水渠,还有学校房舍,怎么可能在小半年里,就建起这么许多?若是急着赶工,忽视质量,则必定在将来,要收其祸。”
张守仁摇头笑道:“你不明白,等过几天过了年,再兴大工时,我带你去看。”
“是,末将一定跟随大帅前去眼见为实。”
张守仁目视那李俊卿,向他道:“你来说说细务。”
这李某人,是张守仁千辛万苦,在六州之内寻找而得,是当时之时,难得的一个对格物致知学感兴趣,并对几何数学很有造诣的一个士大夫。他不惜几顾茅庐,方才将这已经年过半百,一心要在家养老做学问的老夫子请出,聘为节度度支。
此时被张守仁点名问话,他脸上神色不变,亦是不象张仲举那样,掏出记录方能对答。只是自己在心中默然又重复几次,方才答道:“大帅,六州之内,原本官府计田七百五十余万亩,多半归于世家豪族所有。自北方战乱,粮田荒芜,世家逃难,富室破产,大帅来时,合计不过二百多万亩田,经过大帅多次掠来丁口,抓紧恳荒,现下还只是不足五百万亩田。下官与各州的司农官多次访查探看,小麦长势极好,预计来春必能大熟。境内百姓,可敷温饱,供养大军与官吏,亦是绝无问题。境内,牛三万头,骡马驴合计万余,皆为农耕助力。其余铁具农具,均由大人赏发,数十万具保养良好,来春使用,应无问题。其余矿山六座,使用矿工,皆为历次征战所俘获的敌兵充任矿工,计有三万七千余人,开采铁、钢、锡等矿,出产甚多,足可支用。兵器坊,去岁打造刀五万,盔甲两万余具,其余各式弩弓一万五千余,马镫、马蹄铁、箭矢,不计其数。”
张守仁闭目听完,半响过后,方又道:“各位,我军这里是如此。归德、郑州、东京一带,我亦查访清楚。他们的收成亦不会差,只是大半要送往北方,供给北方的蒙**军和官民。百姓困顿,官吏亦是寒苦。驻军么,倒是还有那十几万人,不过都是乌合这从,当不得我大军猛攻。唯有归德一线,仍然驻有蒙兀军五六千人,还算是一股强敌。至归唐州、蔡州、邓州,我今之所以不取,不欲使西面的蒙军警惕罢了。若是要取,一万人,便足以取这几州。来春之计,各位以为如何?”
胡光上前一步,先道:“大帅,以末将之见,来春天暖之时,主力先取归德,下东京,据守黄河,与蒙军隔江而治。而偏师,下山东,取济南、益德、沂州、徐州,海州、扬州。这些地方,蒙军主力早走,不过是些汉人将领,首鼠两端,我大军雄视眈眈,这些人早就害了,只要我军兵锋一至,岂有不望风归降的道理?”
张守仁不置可否,只向唐李二人道:“你们有什么看法?”
唐伟道:“其实我军不宜扩张太速,以末将之见,还是取唐邓数州,就算蒙军在陕西路加强戒备,也是不妨。等我军再扩大实力,然后则再取陕西路便是。”
李勇亦道:“我与唐将军见解相同。归德与东京等地,敌人实力虽弱,我军想一口吞下去,却又得随时面对北下的蒙军。若是得了唐邓各地,背倚襄城,西胁潼关,退可守,进可攻,若是得了陕西路,再攻东京,下山东、准南,则可稳操胜券。”
“两位将军,你们太过保守,”胡光不待张守仁答话,便又抢先一句,向他们冷笑道:“若是以你们的战法,没有三五年的功夫,不要想得中原。”
唐伟却不似他那般怒气冲冲,只闭目答道:“算了,一切有大帅做主。”
李勇也道:“正是。反正有大帅明断,你我只需提供意见,何需动气。”
他二人如此,胡光反倒不好意思,当下讪讪道:“是我的错,太易动怒。两将将军莫怪。”
三人一团和气,竟又坐下。张守仁苦笑一声,又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却见伍定国拱手道:“以末将看,取东京不妥,我军实力不过十万,不可轻易面对北来强敌。取山东,亦是敌人腹心,由北而下,极是容易。不若,想办法打通陕西一路,方是正经。”
张守仁眼前一亮,身往前倾,正色道:“你的这个见解,仔细说说?”
“大帅,攻归德,下东京,甚至全取山东准南,亦非难事。只是我军势力太弱,况且一直强军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地盘一大,怎么守?一下子招几十万人,哪有这么多的将军,这么多的下级军官?我军现下,当年的小小火长,都能做到校尉或是副指挥使。普通小兵,也是最少也干了队正。好比一张拉满了的弓箭,再拉一下,就要断掉。是以在这个时候,甚至明年一年,都不可与敌**动干戈,佯攻几场,也就罢了。我军主力,应该直下唐邓,攻入潼关,打下陕西路全境,甚于是原本夏国的中兴府。西面是漭漭沙漠,北面是黄河九曲,当年成吉思汗,攻伐夏国时,若不是夏国君暗臣昏,武将不肯用命,也不会让敌人轻易攻破、关隘,就这么长驱直入。咱们得了关中全境,虽然不比盛唐时节,却是一个极大的缓冲之地,西可向四川,北可攻敌后方,南向则可与颖州一线联结,直下东京。若是经营得善,两三年内,可以依靠这些地盘,坐拥数十万带甲之士。
“不好不好。”
胡烈现下被张守仁派往军校,成天和沙图木盘军史兵书打交道。待伍定国一说完,他便摇头道:“我军的地盘,本来是一个鸡蛋形,力量团在一起,好比缩成一个拳头打成。如若是照你的说法,咱们一直往西扩,东面守,好比是一只翅膀的怪鸟,飞不起来,敌人一从黄河而下,切断西面和中原的联系,就好比鸟儿失翼,可再也飞不起来。”
他皱眉道:“大帅也说过,立足中原,进取东京,这是我们飞龙军立足的根本。”
这个策略,倒也确实是张守仁的打算。隐隐约约,也曾与他们说起。此时,却被胡烈拿将出来,如同尚方宝剑一般挥舞。
“胡烈,不必先说我的见解,且听大家如何说。”
张守仁轻声止住胡烈,又看向众人。
“大帅,归德那边,不足为虑,末将倒是想知道,蒙军的主力,又如何?”
此时说话的,便是以一百架滑翔机为主干,人数五百的天军,军号以天威的指挥使李天翔。他亦是张守仁当下统御下的襄城故旧,原本是一个十人火长。年青英俊,因为才干见识都远过常人,平素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当年在襄城时,就是连张守仁,也时常不放在他眼中。张守仁爱惜他的才干,却也头疼于此人难以节制,与众将的关系不是很好,此人既然名天翔,便索性委他为天威指挥,平素单独驻扎,与整个飞龙军体制内,若即若离。
好在他也心高气傲,以为自己指挥的是能决定战局的精锐强军,对张守仁的这个命令,倒也满意之极。
见他发问,胡烈悻然回座,重重哼一声道:“这些军报里有,不会自己看么?”
“军报不过是表面功夫。大帅属下的间龙团,人数几百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精明能干,撒下各处,以金钱美女刺探情报,我当初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大帅英明,见识非凡。”
他转头向张守仁,扬着脸笑道:“大帅,到底有甚机密,不妨示下,也将末将等得以参赞军机,如何?”
此人如此桀骜不驯,张守仁心头也是一阵光火。不过他现下的涵养气度,已经远非当年可比。当下呆着脸一笑,答道:“间龙团不过三百余人,还有一半留在境内,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况且,我身为主帅,也是想打胜仗,还怕你们抢我风头不成?军报上所说的,你们知道的,我也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不知。”
飞龙军队,实行着军报等级制度。以甲乙丙丁为等级,分级下达。其实到指挥使一级时,所知道的,也与张守仁这个主帅差之不远。
李天翔亦知张守仁所言是实,当下讪然一笑,道:“其实末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前几天看了军报,得知那阿里不哥与忽必烈在奉圣州一带打了一个大仗,双方激战十几日,箭矢遮天,刀枪成林,无数的骑兵来回冲杀,血溅四野,这一战后,因天气寒冷,双方折损过大,均是回兵休整。以我看,蒙军两部打成这样,来春这一年,还要更加激烈。这样的情形下,忽必烈也好,阿里不哥也罢,甚至其余中立的蒙兀诸王,也都很难腾出来。末将认为,这样的情形下,我们不必顾忌太多。时机难得,失之难再得。不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抢占地盘,扩军备战,等他们打出个胜负,我们拿什么去同人家的几十万骑兵去斗?就一句话,不在蒙军回头打我们之前,将防线推到幽州一线,利用长城险关来阻住敌人在河北和中原的大平原上来回冲杀,让他们来断我们的粮路,阻断我们的通信,打乱我们的部署,让他们用汉人百姓填沟壑,以签军攻城墙,到那时,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