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两边的局势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阶段。忽必烈虽然不信张守仁这样的人能甘心雌伏,却也不信他敢悍然攻打已经重新调整加强过的河南诸地。
只待收拾了漠北宗王,无论张守仁也好,李擅也罢,甚至汪家、史家、张家,这些汉人世候大家,他均要一个个的收拾,拉拢也好,威逼也罢,无论是谁想保持想对的独立与实力,都是休想。
这个对大一统和土地远比美女金钱更有兴趣的蛮人君主,虽然还在与漠北的不同政见的兄弟们苦战,心中却怀抱的是整个天下。
而与他对应的,被不少人视为汉人希望的绝世名将张守仁,此时正在初夏的阳光下,赤着双足,悠然的漫步的田间地陇之中。
“唉。”
张守仁苦着张脸,抚弄着青绿稻叶上的一片小小白斑,向身旁的刺史吴禁道:“虽然影响不大,不过这种毛病,惜乎无法可医。”
吴禁微笑道:“大人甚重农桑,都有些走火入魔。其实兴修水利,重施肥,捉虫,选种,咱们能做的已经做到最好。下官也是做过官的人,还没有见过和听说过哪一朝的官府如此的做法。至于农物和牛羊马匹有病,那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还没听说过有什么药能医这些东西的病。”
他说完,其余围在一旁的官员们不免凑起几句,只是众人却不似他说话这般随意,均是劝张守仁节劳休息,不必操心太过,颖州各地,还指望大人云云。
张守仁苦笑一声,不再多说。这些人,如何又知道后世还有农药一说。他只是弯腰伸手,抹去膝盖以下的泥水,微笑道:“咱们去前面的村子里歇响,吃饭。”
众人都大觉轻松,随着这个节度使大人,俸禄虽然优厚,可是捞钱是断然不成的了,而且成日累的要死。今日一大早出门,足足逛了十几个村子,问民生,看农桑,家畜,询问吏治。张守仁一身短装打扮,满身泥浆,浑如一个寻常农夫。问话时,将官员们远远隔开,如同闲谈。各官离的老远,只见他在田间与一众农人谈笑风生,言笑不禁,众人都是满头大汗,唯恐哪个农人开个小玩笑,说上几句不中听的,那自己不但官位不保,还可能一家大小到大别山里挖矿,或是给军人郧户充做仆役,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了。
此时张守仁下令离开,各人如蒙大赦,均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村中自有官舍,拨下定例招待官员,无须扰民。这一处村庄,却是外来灾民组建而成,一切均是以新规定制而建。一条直道就在这农田之外,连通官道,以碎砖石灰夯铸而成,明如镜,坚如铁,便是雨天亦是平滑如故。村内房舍,皆是青砖绿瓦,规制相同。与传统的前猪圈,后厕所的传统不同,所有的家畜与厕所,都与民居相隔较远,独立建造,虽然略有不变,亦好过雨天时粪水横流,肮脏不堪。
村中场院,均是以青砖砌成,洁净平整,一个风车在村头被微风吹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张守仁不恨人穷,最恨人懒。治下的百姓赋税很低,官府相待甚厚,就是不很得闲,大徭役做完了,自己村中还需时时整修,勤力打扫整治。若是哪个村庄民居乱七八遭,不成模样,纵然是温饱抑或富庶,他都会严责地方官员,毫不留情。
这样的行径,在地方官员看来,简直是蛮不讲理。村人只需温饱富足,知礼义遵法度,就无须再加多事。而这个张大帅,却是这般多事,建风车,修马车,这是利民之事,各人自然支持,可是修整场院,厕所,甚至猪圈,他都划制地方,亲拟草图,非得让众人依着他的规矩来行,虽然看起来干净不少,可惜也太过Lang费民力。
张守仁却并不知道身后众官的心思,他负手而行,踩在整洁平滑的青砖道路上,只觉愉悦非常。当世之时,不论是中国或是欧洲,都甚不重卫生防疫,以至瘟疫传染病横行,稍不注意,就是大量的人口死亡。在他治下,绝不允许百姓如猪狗一般的生活,亦不允许懒人的存在。
“草民等叩见大人。”
甫一接近村中的官舍,村中的村长便引领着村中数百男丁,战战兢兢跪伏在张守仁脚下。
张守仁治下,一则不惜财力,多加扶持,薄收赋税,以养民力。二则不惜民力,又以严刑苛法驭下。凡有阴谋不轨、谣言惑众、抗拒法度者,则必定受到极其残酷的对待。这一年多来,或斩或杀,或是举家为奴,或是罚做苦役,治下百姓惨死酷法严刑的,不知凡已。对张守仁,凡是敬守法度者,此时早就衣食不忧,日子不知道好过多少。而不守其法,甚至辱骂与他的,却经常是举家失踪,不知道是横死于狱,或是在山中挥汗如雨,充做苦役。
秦始皇时,亦是不惜民力,只是多半拿来做无用功,修陵造宫,百姓见不到好处,又被猪狗一般对待,自然是民心大愤。张守仁虽然亦是多用民力,却是厚待于下,法度虽严,却并不繁芜,比之当时秦国,自然好上许多。虽然如此,治下百姓听闻他名,一则以敬,二则以怕。此时见他到来,众人均是害怕胆寒,唯恐稍有不对,下场就会奇惨无比。
“好了,诸位父老请起。”
张守仁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横霸道,将跪在身前的村长与几个长者一一扶起,笑道:“各位都是长者,无须行此大礼。”
那村长约摸五十余岁年纪,却是老态龙钟,此时颤颤巍巍起身,向张守仁陪笑道:“大人到咱们村里,当真是全村千多老小的福气,只是适才不准咱们出去迎接,只得在此等候,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张守仁笑道:“是我令你们不要出去,我只是和田里的父老们随便说话,并没有什么公务要说,要你这个村长出来做甚。”
见这村长满头白发,双手乌黑,指甲里镶满黑泥,显然是成日奔波劳碌,不得清闲,方才如此。因见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张守仁心中侧然,不禁叹道:“村长你看起来很是辛苦,也该休息了。”
他原是好意,怎料这材长以为自己适才说错了话,正在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以后张守仁要处置自己,当下只觉膝盖一软,扑嗵一声跪将下来,泣道:“大人,小人知罪,不该胡言乱语,还请大人恕罪,可怜小人家中尚有老母需要赡养……”
张守仁哭笑不得,只得上前将他扶起,然后方笑道:“我是说,这个村子你治理的很好,看你的样子,也很是辛苦,你可以卸职休息了。给你加个民户一等,以后不必再捱苦了。”
民户一等,虽然不能与军户和官户比,却也是在赋税和徭役上大占便宜,只要评上这个等级,日后再也不愁温饱,很多最底层的小吏和乡野村官,日思夜想的,无不是这样的好事。那村长听闻张守仁要赐他民户一等,心中大喜过望,当下拜伏于地,泣声道谢。
张守仁将他扶起,又好生勉励几句,使得这村长在内的一众村民,无不感激涕零,心中均想:“这张大人如此爱民,怎么手下的官儿一个个如狼似虎,生生的把大人的清名弄坏了。”
“这几户是怎么回事?”
他停步在几幢孤零零的小屋之前,虽然一般的高矮整齐,房内却是空无一物,只有一层木板打底,还放了几床破败的被褥于上。稍一接近,一股臭气熏人面庞,使人近前不得。
“回大人,这是四等民户,按例该当如此的。”
看着一众官员围绕在自家门前,几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怯生生的躬身站在屋外,待张守仁眼神扫到,一众妇人带着自家小孩,纷纷跪倒,不敢答话。
“喔,原来如此。”
张守仁恍然大悟。民户等级中,只有逃兵家属,家中有人通敌、犯了死罪等重罪的家庭,被分为四等,无田、不得接受官府的封赏,要做最苦的活,不得与高等民户交谈,旁人同他们说话,均需躬身低头,种种细节,均是让人鄙视与折磨。
一旦沦为低等民户,除非家中再有人立下大功或是军功,只有二十年一转等,这段期间,还不能犯下任何错误,最是凄惨不过。
既然对方是四等民户,张守仁也不便再说,只是面露嘉许之色,以示这村长做的很好。信步而行,进入村中最为轩敞的官舍之中,命人送上饭菜,预备吃完之后,再到邻村巡视。
待饭菜齐备,张守仁举筷虚邀一番,众官连忙站起,以示逊谢。待他开始进食,旁人方敢动手。
房内一时间安静无声,唯有杯筹之声交错而响。正吃间,张守仁的亲兵折身入房,向他低语几句,却听张守仁将手中的碗往桌上一顿,大声道:“在哪里,带他来!”
他一向行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竟然如此失态,除了吴禁安坐如常,其余的州县官员均是吓的站起身来,不敢再吃。
张守仁见他们如此,不禁失笑道:“是我失态,不关你们的事。各位大人继续用饭,不妨事。”
虽说如此,旁人又怎能安坐如常。各人斜签着屁股坐了,只是看着他脸色,并不敢再随意吃喝。
吴禁却不理会,只低头仍是用饭,稍顷过后,竟是吃的满头大汗。张守仁见他如此,极是佩服,因笑道:“来人,吴大人喜欢这南蛮辣椒,命人再上一碟。”
吴禁闻言大喜,向张守仁拱手一谢,便又埋头用饭,对张守仁要如何,竟是全不理会。
“小将叩见大人。”
一个衣着破烂,一身乞丐服饰的年轻汉子,立身门前,却是向张守仁行了一个军礼,姿式漂亮之极。
张守仁眼前一亮,笑道:“你是胡涛,是胡光的堂弟,对吧?”
那军校显是想不到,张守仁居然记得他的名字,当下微微一征,半响过后,方答道:“大人真是好记性,小将正是胡涛。”
“好,你越发出息了。看你这样子,是从山东辛苦赶回,这里的事完了,就回颖州城内好生歇息吧。”
胡涛身为军人,虽然只是个小小队正,却不似那些文官一般,对着张守仁就害怕惶惑,语不成句。此时听闻张守仁吩咐,他先是施礼一谢,然后方道:“多谢大人。不过,兵马使有令,向大帅通传之后,便立刻带着一拨兄弟回去找他。”
说罢,自怀中掏出一个腊丸,当即拍碎,掏出一封书信,递与张守仁观看。
张守仁也不顾他浑身肮脏,伸手接过,迅速览毕。看完之后,将手中书信一折,闭目沉思。半响过后,方才张开眼睛,盯着胡涛道:“胡光他做的对,一切依他的想法去做。你告诉他,不要害怕折损兄弟,血债终需血来偿。为了兴复大汉,些许折损是应该的。”
胡涛没来由的心一寒,却只默默点头,答道:“是,末将省得了。这便动身,去寻兵马使大人。”
“好,很好。胡将军,不要怕辛苦,此事一毕,你就是立了第一等的战功。”
年轻人哪有不爱功名荣誉的,听张守仁这么一说,胡涛心中也是喜极,当下喜滋滋向张守仁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