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拿到官娘的身契,公良靖便将那张纸焚毁了,回到院中见官娘搬着个小凳子坐在西厢门首,手里绕着线儿,似在打什么络子,这一瞧倒叫他想起来,数日前自己离去之时官娘曾允诺待回来要送个扇套与自己。
官娘余光里早知道公良靖来了,她这扇套子打了一半,颇有些歪歪斜斜,好在还有个样儿,便献宝似的举在公良靖跟前道:“九郎瞧,就快打好了。”
公良靖接过来看了看,也不怕打击到她,直言道:“不成个样子。可甭指望我用上它。”官娘见状,眼角跳了跳,笑着一把扯过公良靖腰间的扇子夺到手里,打开扇面儿作势要撕,“郎君若是不要官娘的扇套,那这扇子还要了做什么... …?”
说完瞅着公良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官娘扬了扬脖子,“奴可不是只会说说而已。”不对,她其实就是说说的。官娘知道公良靖吃了饭是去讨她的身契去了,这种关键时刻怎么还敢撕人家的扇子。
“你若喜欢便赏你,”公良靖把络子放到官娘头顶上,举步欲外出往县前钱庄里去一趟儿,顺道查查账目,忽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着官娘道:“身契已从嫂嫂处取回,官娘可安心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官娘随手把扇子放到刚走过来的韩婆子手上,顶着络子小跑两步过去,眼睛亮闪闪望着他,“能不能给奴看一看,看一下就还给郎君!”心里却打着一拿到手就撕了或吃到肚子里的主意。到时候就是奴隶翻身做主人了!
公良靖微微沉吟,黝黑的眸子闪过一道亮弧,压低声音俯身在她耳畔神神秘秘道:“官娘放心,郎君我已将身契放在个妥帖的所在。”
“已…已经放起来了?”官娘结舌。
公良靖看着官娘精彩的表情变化,可怜地拍拍她的头,若有所指道:“任何人都拿不走,官娘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
“… …”我谢谢你全家。
公良靖走后官娘哪里还有心里弄那劳什子的扇套,韩婆子叹息着从地上把那纠结的扇套捡起,从窗缝里瞧见屋里头官娘坐卧不安的模样儿,她端着一盘子酥饼进去,“今儿午饭你可没吃多少,郎君怕你饿着,叫老奴給官娘备下了糕点。”
这么一说官娘还真觉得有点饿了,官娘伸手在盘子拿了块酥饼,掰开一看是玫瑰馅儿的,吃了一半又放回盘子里,心里有事果真都是茶饭不思的,她到这时候才有所领悟。
韩婆子在一旁瞧着,虽不知官娘愁些什么,现下满府里谁不艳羡她,她倒好,倒像是欠了一屁股债。忽想起今晨经过花园子里见蔷薇花都开了,五颜六色的,开得好不热闹,便殷勤道:“可要出去走走,总闷着怪道心情要不好的,如今儿天热上来,花园子里蔷薇都开了呢,一丛丛簇锦团花的,老婆子我看了都忍不住喜欢。”
官娘本是没那个赏花的心情的,架不住韩婆子在耳边呱噪,便抱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的想法去了。
此时园子里无人,层层叠叠的蔷薇花瓣间偶有嗡嗡的蜜蜂和蝴蝶扇着翅膀经过,官娘百无聊赖地走了一圈,韩婆子却露出陶醉之色,对此官娘摇了摇头,突然使坏地摘了只红艳艳的蔷薇花插到韩婆子发髻上。老婆子顿时臊起来,跳脚道:“官娘休要拿老身取笑,你见着哪个老婆子头上戴这颜色鲜艳的花卉!”说着就拔下来,老脸带着抹红。
官娘吃吃笑着,拎着裙角跑远几步,韩婆子回过神来时却不见了。她一时慌了神,放眼望去连个影儿也不见,正私下张望着,忽听见拐角处传来女人尖利的叫声,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的,听得韩婆子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婆子慌慌张张地循声过去,她道那声音是官娘呢,结果过去一看,只见官娘和她一般怔忪站在石子甬道上,她对面隔着一丛花,不远处立着个捂着嘴的丫头,韩婆子眯眼仔细瞧去,方认出是云牡丹身边儿的那翠英。
这是怎的了?
官娘挨得近,她方才跑到这里抬头一看见几步开外的云牡丹就急忙刹住了脚,那云牡丹也不知瞧见了什么,猝然间整张面盘煞白如雪,眼睛一翻晕了过去。那翠英更是一声尖叫,却好在还站着,只是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住。
大白天的还见了鬼了?官娘疑惑地拨开花丛到了那边,还没来得及问翠英,鼻端就闻见一股隐约的腐尸气味。官娘面色变了变,她确信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前世里在殡仪馆里工作过,职业是殡殓师,就是专门为死者化妆、穿衣、缝合之类。那时月薪七八千,工资高福利优,与之相称的,是工作人员几乎每日周旋在无数具尸体间。
有时要是哪儿出了事故,像是工地矿场之类的,殡仪馆一天能收进来十几具尸体,不过有时也会一闲就是一两个礼拜,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某一次地方上出了大火灾,官娘跟着师傅去到事故现场运尸体回去,她那时候还是头一回见到烧死的人,尸身焦黑焦黑的,伴着一股烤肉味,这和那些头也没了、肠子掉出来的尸体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却硬生生弄得官娘几天几夜的睡不好,梦里老是一片火光,醒来后背上冷汗津津。
听从前辈的经验之谈,官娘开始每日里回家就跨火盆,说是能去秽气,可她跨了几个礼拜,最后还是决定辞职了。过后没几个月,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竟是莫名地睡了一觉,就再没醒过来。等有意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穿越了,来到这不知什么王朝的古代。
“官…官娘,你看那儿… …”翠英这时候也摈弃对官娘的意见,哆哆嗦嗦躲在官娘身后,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草丛里,官娘看过去,只见一蓬草中伸出两只脚,脚上穿着灰色的布鞋,鞋底的的泥已经凝固了。
是了,官娘边想着边走过去,前几日倒是下过一场雨,越是靠近那股腐尸味便越是清晰。
草丛里躺着个男子,里头的草都被压扁了,官娘看清男人的面容不由大惊失色,倒不是她被尸体吓着了,而是这个死掉的男人竟然是石头巷里,她家的邻人沈大!
沈大怎会死在这里?官娘模模糊糊记起来,似乎沈大一直是在公良家做事的,定了定神,官娘掏出帕子包裹住手,刚要检验一下尸身,忽听外头韩婆子“撕心裂肺”的叫声响起,“官娘!你进去做什么,可是要吓死我老婆子不成!”
官娘生前接触过不少法医,基本的判定死亡时间的技巧她倒是略懂,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嘛,因此已是自行进入了工作状态,神色也较往日大为不同,听得韩婆子在外吵嚷,官娘暂时把视线从沈大身上移开,微微直起上半身道:“韩妈妈还是快叫管家到县衙里报案去,我这儿你且不用操心,快去罢!”
韩婆子毕竟活了一定岁数,虽瞧着那具尸体心中也惧怕,却是愿意奋勇进去把官娘拖带出来的,只官娘说的也是,总得有个人去通知管事的,韩婆子扫了翠英一眼,见那丫头脸色刷刷白搂着晕厥的云牡丹不停歇叫着,万分无奈,只得踅身快步去了。
草丛里,官娘掀起沈大的眼皮看了看,见他□□已高度浑浊,沈大的衣裳上遍布着一条一条的划痕,这个官娘不能确定是被什么器物所伤,是不是致死的原因。
犹豫了下,她剥开沈大的上衣,沈大前胸上还未出现尸斑,官娘把他翻身过去,后背上已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尸斑,指压下去毫无褪色,可见尸斑完全固定。
一般人死后六到十二个小时内指压尸斑会有一定褪色,现下看来却是超过了十二小时,官娘又在尸身四处按了按,感觉着尸体的僵硬程度,不过现在入了夏,温度升高,白日里约莫三十一二度的样子,夜间也有二十来度,照这个情形推断,沈大的死亡时间至少超过三十个小时。
不敢置信,一具尸体就这般躺在花园子里足超过一天一夜都不曾为人发现,又是谁胆大包天,杀人后弃尸在此处?官娘还没来得及看看沈大头上有没有什么伤处,或有致死原因也未可知,因他身上那些划痕只是皮外伤,不曾动骨也不曾伤到经脉,实在不足以致命,冷不防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官娘仰头看了看,心中一突,此时才发现自己有破坏命案现场的嫌疑,忙把沈大的衣服穿好了,身体也摆回原样,看不出什么不对了才退出去。
外头翠英不知何时也昏厥过去了,拥着云牡丹倒在一边,官娘把帕子甩了甩塞进袖袋里,这时那些人越来越近了,隐隐的还有狗吠声传来,猜度是衙门里来人了。
那边县衙里王县丞扶着官帽急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班身穿暗红色公服、脚蹬黑色长靴、腰间别着大刀的衙役,付管家脸上冒着汗随着县衙一众差役跟在韩婆子身后,心里如提了桶水,七上八下的不着地。
直到瞟了眼躺在草丛里的沈大,付管家不禁道:“这沈大怎会死在花园子里,怪道昨儿一日也未见着他!”家中出了人命案子可叫他这个管事的怎么交待!
官娘被韩婆子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才道:“已有人去通知九郎了,过不多会子便要从钱庄回来的… …不是我老婆子说你,那尸体是能随便看的么?若你有个什么意外,叫我怎样与郎君交待… …?”絮絮叨叨说了一车的话,官娘的心思却不在她那里,只皱着眉头,有一搭没一搭点个头。
另一边衙门里来了两个仵作,当场就要验尸,王县丞看了看官娘和悠悠转醒的云牡丹及翠英,捻了捻下巴上胡须,吩咐一旁衙役道:“把她们带到衙门里,交由知县相公亲自问话。”
由于是发现尸体的人,官娘等被带去县衙录个笔供也是该当,衙役们倒也算客气,官娘有些稀里糊涂地跟着走,韩婆子却是脸都白了,心道这怎还要带去县衙里的,总不会是怀疑是她们杀了人罢!?当即就跪着磕头向王县丞求情。
王县丞不胜其烦,叫人把不相干的闲杂人等都清走,这才去瞧仵作那边。仵作填了验尸单,在口里含了姜片,戴好手套并口罩做好准备工作后便蹲身在尸体旁忙活起来。
在古代,如仵作这般的工作都是由身份低贱的人来做,王县丞虽也略懂验尸之道却不会去亲自验尸,他亲到现场起的是监督的作用,难保仵作私下收受贿赂为人隐瞒,或周边衙役心怀鬼胎,如此这般,王县丞瞧着倒像个负责之人。
这两个仵作也是有些经验的,不必动用酒醋将尸身清洗,一看便知死者不是为身上刀伤而死,检查到致死原因乃是头部受到撞击,然这时候却不会贸贸然当众说出来。
仵作走到王县丞耳边耳语几句,王县丞暗暗点头,着人将尸身抬回衙门的停尸房。便由付管家牵引着来到前头正厅坐下,使女看茶毕,王县丞少许吃了几口,只伸着脖子等着公良家的九郎回来,看看他要怎样授意。
若要速速结案,自然有速速结案的路子走,若放任衙门中人在府中调查,那便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