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 马车外的来安儿本正协助着几名差役引导后头的车辆先出城,听到官娘的话不由腿肚子打结,他站得不远。
公良靖几乎是立刻就把头调转过来盯着来安儿, 眼神冷冽像条冰冷的蛇。
官娘的卖身契早就不存在了这桩事除了公良靖自己本人知晓, 就只剩下来安儿了, 且公良靖记得自己是嘱咐过来安儿不得外泄的。或许隐隐约约, 他从那时候起便防着官娘有不安分的心思。
如今果然应了。
来安儿却是满心的冤枉, 自己那时候告诉官娘还不是因着为了她好么,想着官娘晓得了郎君一从乔娘那儿拿到了身契就給毁了,她心里必要知道自己在郎君心中的分量的… …
“小的, 小的——”来安儿苦哈哈着脸,在那样摄人的视线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满心里只祈祷着官娘能顺从地跟了郎君回去也就是了, 何必闹腾这许多, 郎君为了他都亲出来在外头晒了这许多日了,便是府中还有个陌五娘又如何, 郎君都如此了官娘若还不知足便太贪心了。
公良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视线转回车厢里,官娘却接收到来安儿不断投来的眼神,模糊地意识到来安儿把这件事告诉自己是触了公良靖的逆鳞。
可若不是来安儿自己还不知呢,便欲帮他说话, 思忖了一番, 咬了咬唇道:“这不怪来安儿, 他告诉我是为了我好。”
公良靖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 额上逐渐覆上一层细密的汗, 他收起折扇,深深地望了官娘一眼, 就势坐了进去。官娘戒备地看着他,立时往里头缩了缩。
马车外璎玉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官娘惹上的竟是公良家的九郎。
也是,当初是乔娘买了她进府调|教,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 …
璎玉走到马车前头顺了顺马晒得发烫的毛,眼睛不自觉朝合拢的车帘里张望,他若早知道她是逃出来的,怎么还会兴起和她一道上路的心思?眼下也只能活该认倒霉了。
马车里原本热得蒸笼一般,奇异的是,自打公良靖坐进来,他眼神凉凉地盯住她,蜷在角落里抱着包袱的官娘便一点儿也觉不到热了,甚至后背上还一丝丝地冒寒气。
她的躲避和防备刺进他眼中,他恨不能一手将她拉扯过来揉进骨头里。
公良靖再次调匀了呼吸,尝试着让眼神柔和下来。
“官娘觉得不怪来安儿?”他开口,唇角极缓慢地上扬,“若你晓得他告诉你是为了你好,那官娘不妨同我说说,他是哪里为了你好?”
“他只是想让我知道——”官娘张了张嘴,蓦地停下来,面上怅怅然,咬着下唇迟疑着道:“郎君一拿到官娘的卖身契便毁了,可见…郎君不愿官娘为奴… …郎君对官娘好。”
他吊起眼,听她如此说眸光变得温和,声音压得柔柔的,“你也晓得我待你好,嗯?如此为何还要离开。”
官娘心里乱成一团麻,他说他对自己好,有多好…?
好到旧情人一回来就忙不及地避开自己吗。他以为她看着他和陌五娘坐在亭子里的画面心里当真一点酸涩也没有么,他以为公良甫把她关起来她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可他那时在哪里呢?
她其实知道他在哪里的。直到花玔儿带官娘从角门离开,她在雨幕里望着那片建筑,她真是一丁点儿也不愿意再回去那令人生厌的地方。
官娘低头看着自己绞在一处的手指,不期然想起了太多太多事情。她跟他回去做什么?她清楚的知道那里根本就不适合自己,何况他曾允诺的纳她进门为妾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他们的思想观念完完全全不同,官娘根本不指望他理解自己的想法。更何况,他还有个两情相悦的表妹。
这使得他现如今以这样款款的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分外的可笑。
她何至于委屈自己栖身于这样不纯粹的情感之中。
想到此,官娘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眼中浮着雾蒙蒙的灰气,她眨了眨眼,复抬眸看着他时目光澄澈无匹。“你知道的,我一直盘算着离开… …我很不喜欢待在你身边。”
她坐直身子,偏了偏脑袋,唇角忽噙上笑意,“郎君请回罢,官娘还要赶路呢。若晚了,恐客店满了无处落脚。”
“何官娘!”
浓黑瞳仁中染上戾气,公良靖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极力克制地道:“你的路引是假的罢?我希望你最好清楚自己在同我说什么。”
官娘梗着脖子,手指捏得紧紧的,“那郎君就去告诉外头的差役好了,让他们把我关起来,不过是坐牢而已。”
不过是坐牢…而已?
公良靖怒不可遏地看着她,阴郁醇厚的嗓音没有半点起伏,“是我惯的你不知好歹了。”
她打量他不会动她么,公良靖从没有想到一向温顺乖巧的官娘会说出这番话来,即便平日有几分倔强,却也是讨人喜欢的。
他如今听她说出的话像刀,一把把笔直戳进他心坎上,痛楚是意料之外的。然而他的骄矜不容许他再作出任何让步。
“很好,记着今日的话。”
话毕,官娘微微抬眼,只来得及看到公良靖消失的一截玉色衣角,像一阵风。
“放他们走。”马车外,公良靖挥了挥手,光线在他脸上割出深浅不一的暗影,耳边的人声喧嚣如同风过竹林的声音,簌簌簌响得缭乱。
围着马车的差役们立时让出一条道,来安儿看着郎君的神情,结了冰似的,在这暑天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凛凛寒气。他叹口气,不想官娘这般的不识好歹,有好日子不过偏生要路途奔波去劳什子的青平府,怪道郎君要生气了。
来安儿打小就在公良靖身边伺候着,他最是晓得郎君。这时见公良靖踏着步子越走越远,颀长的身影在视野里因日光而朦胧几分,竟有几分说不清的落寞透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