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瑞桂冷眼瞧着,官娘倒真有几分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的姿态,否则自己初回也不会在荣婆手里买下她。收拾好心情,乔瑞桂低声吩咐孟婆子几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孟婆子应下转出门去。
等孟婆子瞧见官娘时差点儿没站稳摔倒,扶墙定定看着官娘这一身打扮,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别人都可劲儿装扮,怎么这位偏要埋汰自己,不禁手指颤抖指着官娘道:“你这是什么打扮,不知道的还道你是那厨下劈柴烧火的粗使丫头!”
官娘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眉头一挑,口中却瓮声瓮气道:“我在家时就是个劈柴烧火的,我还能挑水洗衣买米做饭洒扫院子… …”
孟婆子一个头两个大,好嘛,亏得她瞧着自家娘子还把个希望放在这官娘身上了,合着这却是个傻的,指望她能成什么事,忿忿打断她道:“得得得,谁稀罕晓得你昔日会做些什么,只如今你却要弄清自己的身份,是因何而来的,不能叫娘子白花了心思不是?”
官娘微微点了点头,孟婆子看她有点受教的样儿,胸腔里一口闷气这才疏通一点,转身道:“且跟我来,有话嘱咐与你。”
就这样,官娘手里托着青花瓷的酒壶,在孟婆子殷切的注视下缓缓走进席面上。她低垂眉目,一抬眼间视线正与云牡丹撞了个正着,后者唇畔笑意加深,望之坦然,朝官娘稍稍扬了扬下巴。
官娘一怔,思绪豁然开朗。
她还想自己初初来这里,与人无怨,为何那美人要骗自己,却原来她就是云牡丹,这就说的通了。
可云牡丹终归是误会自己了,大家都在江湖上飘,身不由己的时候最是多。若条件允许,哪个女子要跟她争所谓宠了,打破头只为抢个不能从一而终的渣男人?
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心里有想法是一回事,只眼下官娘还不得不遵照乔瑞桂的意思做事,实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之故。
官娘莲步轻移到了桌边,屈膝朝公良甫福福身子,一字不差按着孟婆子指点的话道:“我们娘子特为郎君备了美酒苏合香,这是药酒,能调五脏,行滞气,壮筋骨,奴給郎君斟一杯儿尝尝,可好?”
话音本该婉转,孰料官娘干巴巴背书一样念出来,如同隔夜的饭菜没滋没味。连内心起了丝妒意的花玔儿都暗自摇头,转念一想官娘本就如此,于是大为放心。
却说乔瑞桂从官娘一进来脸色就颓下去,不追究她来的晚了也就罢了,还道她是上了心在屋里头打扮穿衣呢!合着这不仅没做装扮,竟还较平常更为…更为…乔瑞桂不知怎生形容才贴切,内心气恼。余光陡然瞥向云牡丹,因官娘素净,两相对比,愈发衬得那贱人眼波横斜媚态丛生,面目着实可憎!
乔瑞桂“万念俱灰”,想着打发了这顿酒席也就罢了,旁的只能再作计较。孰料公良甫的声音却响起,携了满满笑意,“甚好,”顿了顿,眼睛往官娘细腰上一扫,举杯道:“如此便尝尝。”
此话一出,乔瑞桂眉梢陡然一喜,坐在公良甫身边儿的云牡丹却暗自捏紧了帕子,她就在公良甫近旁,因而瞧得真真儿的,公良甫直盯着那官娘的腰肢瞧呢,可见得是喜欢上了。不想这丫头生得不如何,竟有如斯好身段,刚头自己却走了眼。
官娘倒没感受到众人不一的心思,她想自己为这郎君斟酒,还是打的乔瑞桂的旗子,就算是出于礼貌公良甫也要吃上一杯罢,他总不好公然驳了自己嫡妻的面子。于是拎着酒壶,壶嘴对准公良甫手里头釉色鲜亮的杯盏。
须臾酒满,清冽的酒香一室飘荡。
公良甫揽袖正要吃酒,倏忽间一只手臂横过来截过他的杯子,清凉的袍角扫过官娘的脸,官娘愣了愣。
公良靖不着痕迹瞧她一眼,转而却泰然自若地举杯,面向公良甫道:“这一向少见,听闻四哥身边多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容…容泉!”公良甫脸上本还有愠色,如今一瞧是大半年未曾得见的亲弟弟,立时转怒为喜拉他坐下,笑道:“几时回来的,只道你在东京被女人缠住了手脚,却还晓得家来么?”
东京啊… …官娘纳闷,这怎么还从日本回来的?
公良靖啜了一口酒,只觉唇齿留香,摇着扇儿道:“哪有什么女人,哥也知晓,京中铺子里事忙,那钱掌柜交的账目却出了问题,这一忙便耽搁下来。”
乔瑞桂心中冷嗤,你哥他知晓个屁,家中一应铺子酒楼皆由你来打理,你们倒是哥哥弟弟叫得亲热,怎不见你在你爹爹面前为你哥说句好话儿,把个好差事与他呢!虽心里想着,却也明白着实是自己嫁的夫君是个没本事的,狎妓他最在行,做起生意来却不成器,要不公爹也不会把家中所有铺面都交由年纪轻轻的小叔打理。
乔瑞桂笑了笑,起身叉手作礼道:“叔叔贵人事忙,此番回来可要在家中多住些时日的好,爹爹也念着叔叔呢。”
“一定。”公良靖淡淡回礼。落座后便把杯盏递到官娘跟前,官娘看到公良靖就有些头晕,迅速給他斟了酒,感受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盘桓,官娘抿了抿唇埋着头一动不动,心里思量着要不自己干脆就向他索要一下赔偿,免得这位郎君倒以为自己有什么不纯洁的想头就不好了。
又吃了一会酒,公良甫大抵有些醉了,伸长手臂拍了拍公良靖的肩膀,安慰似的,“容泉啊,自莲照表妹嫁人你便少回来了,”他叹道:“唉,女人如衣裳,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怎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却不要再念着她了。”
“莲照啊… …”
官娘瞧着公良靖,只觉得他的眸子恍惚间黯淡许多,又听他道:“陌表妹既已嫁作人妇,与我这表哥还有什么干系,是哥多想了。”
怎么有点故作坚强的意味?官娘怜悯地看着他,谁知公良靖倏然抬起头望过来,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如一汪望不到尽头的深潭。
“官娘?”公良靖望着她道:“是叫做官娘?”
“...是。”官娘缓缓点头。
“嗯… …”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公良靖含笑凝望,眼里如藏了一弯月牙,晃着空了的杯盏道:“你这酒倒不错,再給满上。”
官娘吓了个不轻,心话儿,这厮好端端的朝自己笑什么呀,手上不停,忙给公良靖满上酒水。
结果这美酒全用到他弟弟身上了,于官娘倒是没差别,可乔瑞桂心里就不舒服了,自己好容易弄来的酒,怎就便宜了他?
公良甫是吃醉了,乔瑞桂便叫来小厮把他扶走,云牡丹自是跟着一块儿走了,临了却若有所思在公良靖脸上瞟了几眼,又去看公良甫,心中几分郁郁,自己若是跟了公良靖,那日子定然不同,他手里掌着家中财事,自己若能——
“牡丹。”被小厮搀扶着的男人醉酒中唤了声,惊醒了云牡丹混沌的臆想,她忙上前去,却见公良甫闭着眼睛,薄薄的唇动了动,方才叫自己的名字似乎只是他无意识的喃喃。
长廊深深,云牡丹看着他的侧脸出神。这个男人,方才酒醉时说“女人如衣裳”,想来自己也不过是他一件衣裳,瞧着喜欢便拿来穿戴几日,待一日厌倦,少不得要换一件新的。真到了那时候,自己又该如何?
… …
另一边席上,公良靖瞧着也是醉了,乔瑞桂朝外喊了几声,却不见他的小厮来安儿出来,乔瑞桂心头不悦,一抬眼正见着官娘还傻站在桌边,便没好气吩咐,让官娘把公良靖送回去。
官娘内心叫苦不迭,自己虽有些力气,可送公良靖回去,怎么送,背吗?她难道不觉得高看自己了,还是有意折腾自己… …
乔瑞桂说完就走了,旁的使女陆陆续续也都散去,只有花玔儿給了官娘一个鼓励的眼神,摸摸发髻扭着腰儿出了门。
官娘勉强笑了笑,低头去瞧把玩着杯盏的公良靖。
他的头发鸦翅一般黑稠,鬓角散下的发丝随着折扇掀起的微风晃动。一手支着额,袖袍倾下露出一截手腕,腕子上有一颗鲜艳的朱色小痣。他人也生得极好,面若冠玉,眼睛尤其好看,眼角微微上翘着,却又不显得女气。
官娘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等欣赏够了,心道这算是抵作自己搀扶他的费用。一时才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道:“郎君,你醉了,奴扶你回去好不好?”
“唔…你是谁?”公良靖双目微阖,口里含糊着问道。
“郎君忘了?奴叫官娘啊。”说着试探性地把公良靖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因是低着头,这才生生错过肩上人唇角扬起的笑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