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归影慢慢踱步而上。他的步伐极其缓慢,却带着非同一般的压力,饶是风听雨也不由得抬眸,与他犀利的眼光对视。
“你要救她?”
“我不能让你杀她。”
“那好。”风听雨冷笑道,“我给你剑,你杀了她。”
“我不杀她。”
“为什么?”
“她欠了我钱。”
风听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归影,你这笑话可不好笑。”
“那父亲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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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父要杀人,这不需要你做后辈来管。难道你还准备跟你父亲动手么?!”
“我说过了,她欠了我钱。在我没向她讨回来之前,谁也不能杀她。”
“你知道为父不会对你出手,而且你心高气傲,你认为为父打不过你。”风听雨缓缓叹了口气,“你长大了,但是有一点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从小到大,从未改变。”他眼中凛冽的光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苍凉。他回身过去,拾起地上自己的剑,小声补上一句:“从小到大,你有一点从未改变,那就是——”
“你的借口太拙劣了!”他大吼一声,飞身上前,长剑直冲风归影刺去。风归影当下一惊,闪身一躲,动作和方才风听雨躲避湘广陵袖箭的动作毫无差别,分明同属一个宗派。
风听雨似是早料到风归影移动的位置,招式在他面前虚转一番,马上封死了风归影移动的方向。风归影手上毫无兵器,能挡不能迎,逐渐显得艰难起来。
他在风听雨凌厉的剑法中不断后退,渐渐缩在墙角一隅。风归影身处绝境却毫无惧意,眼见风听雨手中那道银光向自己紧逼而来,只安静地看着面目狰狞的父亲,再也没有了任何反抗。
“归影,傻孩子。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留给她机会逃走么?!”也不知风听雨是何时洞悉风归影的想法,他反手一推,长剑带着浑厚的内力向着院子门口逃走的湘广陵飞速刺去。“蹲下!蹲下!”
在风归影的大吼中,湘广陵摇晃着蹲了下来。风听雨还想赶过去,岂料身后风归影已然一掌劈来,掌风强劲之势与风听雨击溃湘广陵那一掌毫无差别。风听雨避无可避,只得拼尽全力以内力相迎。
掌风相交,内力折损,风听雨分明已经使用了两次掌力,却依旧毫无压力地将风归影整个人震荡而去,狠狠装在坚硬的墙角上。风归影口中一阵腥甜,他吃力地把喉中的血吐出来,才感觉胸膛里炙热的疼痛稍稍有所舒缓。
拿到紫色的身影已经在眼前完全消失,风归影这才泄力般靠在墙角上,低声咳嗽起来。
“他奶奶的!我风听雨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蠢货!”风听雨怒不可止,少有地骂起了地方粗口。他恨不得上前去打自己这个不中用的儿子两拳,好消自己心头之很,偏生这忤逆儿子是自己心头一块肉,看着他被自己打成内伤,正是心痛,也不好再打,只得逞口舌之快,权当舒心。
风归影哭笑不得,咳了许久方才平了喘,低声道:“我说父亲,您就别骂了。我奶奶不就是您母亲么?你这是忤逆……
他笑得喘不过气,笑得胸口又是一阵难受的窒息,一口腥甜从中翻滚而出,染红了他襟前的藏蓝色。
风听雨上前搀扶他,却被他一手挡开:“我没事。不是父亲那一掌,是我在北疆受的伤一直未好罢了。”胸口又是一阵剧痛,风归影往墙上一靠,整个人弯腰蜷缩,像是一只晒干的虾米。
风听雨是在看不过眼,上前狠狠抓了抓他的肩膀,把他的手实实搭在自己肩上,低声笑道:“怎么?以前你不是坐在我的肩上把你爹当马儿骑的么?现在倒是装清高了?”
风归影又是一阵咳嗽,他伸手指向墙角处,勉强开口道:“父亲……父亲可以帮我把那东西拾起来么?”
墙角的沙泥中,躺着一块莹润的青玉。
风听雨一见那青玉,蓦地瞪大了双眸,眼角的皱纹霎时间也被挣得平滑起来。他拾起那块青玉细细端详,一脸惊愕无处表达,双手战栗着,连声音都是颤抖不休的:“归影,你这玉佩……哪来的?!”
风归影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惊讶,以至于自己也有些犯糊涂了,他后退一步,风听雨也不依不饶向前一步,把视线从玉上篆刻的纹理转向风归影,厉声喝道:“你这玉是从哪里来的,回答为父!到底哪里来的?!”
风归影稍稍整理了神色,止住咳嗽,缓缓答道:“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
“是湘君……湘广陵。”风听雨有一瞬的失神,那些久远的事如同埋葬在火山深处的熔岩,等待着山崩地裂时汹涌而至,炽热的熔岩烟火不断,彷佛要把他给生生活埋了。他怔了好一会儿方道:“你说这是她给你的?那你告诉为父,她为什么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
“我拿我的琴跟她换的。”
风听雨没有再问下去,方才那几近毁灭他的岩浆彷佛在身体里迅速抽离,却全然倾泻在眼前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身上。他上前一步,铁钳般抓住风归影的肩膀,沉声道:“她送给你了,为了跟你换那破琴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跟你换了?!”顿了顿,风听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冷笑道,“那传得沸沸扬扬的断袖之癖,原来却是真的?!”
风归影的肩膀被抓得生痛,却没有反抗更没有回答。风听雨加大了力量推搡他,朗声喝道:“告诉为父,这是不是真的?!”
风归影自幼被父亲严厉对待,心知将门之后要求必定比平常人严格,也没有太在意。今日父亲对自己大发雷霆,怒气里夹杂着的失望与不甘几乎要将眼前的他置之死地,原因却仅仅是一块玉,说来也奇怪。“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好。不消父亲大人操心。”
风听雨一瞬间又像想起了什么,松开挟制风归影的动作,后退一步,仰天长啸:“归影啊,你被骗了,那女人对你不是真心的!”
风归影蓦然全身一颤,压低声音道:“我不明白父亲大人的意思。”
风听雨刹那间怒气全消,了然般冷笑起来:“你最喜欢懂装不懂,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都没变!你自己都知道那个女人对你不是真心的,偏偏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真是混账!”
风归影没由来的一怒,禁不住咬牙打断:“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请父亲大人不必操心。”
风听雨摇头长叹:“归影,她是来害你的。”
风归影抬眼一望,见得风听雨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心道父亲对我不肯加入风氏还是记恨得很,便只好离间我和湘广陵的关系,于是叹息道:“等寂明喧登上了帝位,我便会带她离开。这朝廷的是非恩怨,我们不会再理。父亲不必说这些话来离间我们,我不会听的。”
“你又何时听从过为父的话?”风听雨捋捋胡子冷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到底不会害你!这湘广陵和你形影不离,可你又确定她是真心爱你的,要和你避世隐居?一个女人无缘无故和你纠缠在一起,你就从不怀疑她是不是怀有什么目的?为父阅历比你多,看人比你清楚!”
“我不在乎。”
“为父告诉你,那个女人是凌国的……”
“我说了我不在乎!”
由她亲自手刃凌国细作的时候开始,由她决意背叛凌国暗杀团背叛她的主子陵香公主开始,我就已经不在乎了。她以往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她愿不愿意跟我离开。
只是如此罢了。
“归影,跟凌国打了那么多年仗,你还不明白么?凌国对我们寂国会做的事,就是有抢掠和屠杀!”风听雨瞟了风归影一眼,扬声道,“我不杀这个女人。我会让她活着,让你有机会好好看清楚这个蛮族女人丑恶的内心!”
风归影说不出话来,他的心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重压抑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父错了,结果却不该是你来承担。”风听雨长叹口气,“但无论如何,大错已成,我风听雨耗尽此生,追悔莫及。现在为父可以做的,只是将你从这个火坑中拉回来。归影,那女人是来害你的!她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对你怀有真心,她背着你做的事,你全都不明白!”
风听雨知道得太多,但他全都不能说,他不能在自己儿子面前坦露自己跟另一个女人不寻常的关系,更不能明白告诉风归影,湘广陵就是他安插在幕僚中的内应。他只能这么含糊其辞,试着去提点已经走上歧途的儿子。
风氏父子两人默默对视,再也没有言语。风归影听不懂他的话,却明明白白被他话语中隐含的悲戚笼罩,只看着风听雨苍老的面庞,说不出一句慰藉。
风听雨最后看了他一眼,仿佛竭尽全力般将掌心搭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齿喝道:“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面对任何人,你绝对不能忘记你自己的承诺——你要以你的生命与鲜血,用你的一生去守卫寂国的北疆!”
随后他背身,也不顾风归影身受重伤,孑然一身离开了风府。
毫无缘由的,风听雨不觉间已走到了多年未至的荒崖上。年少时风听雨喜欢在这断崖上练剑,累了可以立在崖前俯瞰山下的一切。有时绵薄的雾气遮盖着山下的虚虚实实,身旁的女人会问他,你会愿意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么?年少轻狂的他会笑着回答,会的,我会是那个陪伴你一生的人。不离不弃,至死不休。
所谓青梅竹马相守一生,现在看来,都不过是年轻人热恋时说的情话罢了。未得当真,又如何能当真?人世间兜兜转转,反复不定,又岂是单薄的承诺可以决定?
风听雨伫立在断崖上,夕阳西下,一片金色的氤氲萦绕在他身边。恍惚记得许多年前,那个女人也喜欢陪他来断崖上看落日,她被夕阳金色的余晖映照着,美得如同九霄仙女落凡尘。可惜物似人非,旧燕难寻,人在不了,连观夕阳的心境,亦早被朝廷的缁尘所遮盖了。
我可以统领万军,可以号令一方,可以遗世独立,偏偏只能是“独立”,这一生一世都少了你在我身旁。一直会禁不住想,你在凌国过得如何?可我不会去问,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固执地认为自己能够放得下。年少时候说过那么绝情的话,今日想来,却只能是万分无奈。再听到你消息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彻底地离开我了。
那块温润皎皎的青玉,你至死都带在身边,交给你的女儿,再交还给我儿子。这纠缠无法化解,今日之因又不知会酿成他日什么样的果。今日之境,是否源于我昨日之错?早知如此,我不会把你送去凌国,不会让你成为凌国的皇后,不会让你的女儿有机会和我儿子纠缠在一起。你恨我么?你恨我所以要报复在我儿子身上,让我这辈子都不得好过?还是你在天上过得安好,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混沌的世间过得有多艰难?我后悔了,悔不当初;可是你呢,至今日之境,你又可曾悔过?
风听雨仰天长叹,叹息后便是久久无言。再望向那斜阳,却见斜阳已落到地平线下,绚烂的云彩色泽转淡,渐渐地融化在苍茫的暮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