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长眼镜陈,命犯桃花劫,前些时候,跟一个售货员私通,被人家丈夫抓了正着,被辙了百货公司主任的职,派到托合塔尔来支农了。要不是他老丈人有权势,恐怕早被开除了。
这来到乡下没几天,就总把地主闺女张毓兰找来谈话,谈着谈着,就谈到人家地窝子里面去了,被乐子给抓了个现形,眼镜陈辩解说是地主闺女勾引他,他只是为了治一下自己阳萎的病,什么都没干。眼镜陈回县上去向他岳父交代问题去了,地主闺女被挂了破鞋。
花喜鹊说地主闺女人不赖,是被冤枉的,花喜鹊要把地主闺女介绍给碧野当媳妇,还硬拉着碧野去相亲。她说地主闺女跟那姓陈的不那啥,姓陈的真是那啥。
就是碧野和毓兰“相亲”那天,若溪看主任伴侣把碧野拉到她们家去了,后来看到碧野和毓兰一起从66家出来,两个分手时还招手再见呢。碧野没有来工作组劈柴,若溪烧的一壶奶茶也凉了,她心里有一丝莫名的难过。轻声是唱道——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接连几天碧野都没有来。
66要去马棚检查一下工作,冬天的主要工作就是侍候好大牲口,千万不能出主麻达。若溪说要去看碧野的大车,就同66一起去。
民兵窦乐子挎着杆长枪,正在找碧野的麻烦。
“狗崽子,听说你鞭子玩的好,比钱广的三鞭子还厉害,天上飞的蜻蜓抽下一只来我瞧瞧。”
“抽不下来。”碧野说。
“抽不下来,你成天举着个鞭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干啥,找抽啊?托合塔尔就不能允许你们这些坏分子存在,我乐子眼里可容不了砂子。”乐子耸了耸挎枪的肩,扭头向地主闺女家望去,小䓍棚子下面没有人,他正想转身离开,只见碧野举起鞭子顺时针划了个半圆,逆时针一抖鞭竿,“啪”的一声,一只麻雀应声落地,扑棱扑棱翅膀,死了。说是只见,其实谁也没看见鞭子是怎么甩的。
乐子不乐意了,他也没乐意过啊,“他妈的,显摆?说你胖你不真他妈的肿了,在我面前显摆,看我把你那鞭竿子撅折了你信不!”乐子朝碧野这边走了两步,手叉着扎着武装带的腰。
碧野手捋着三根竹拧成的鞭竿说:“也不看看我是谁徒弟!包子好吃不在摺上,枪法好不在枪托上,我这鞭了好可是全在鞭竿子上,鞭竿了要紧紧握在我这个好同志手中。”碧野把好字说的很重。“县上的雷主任就说过我是“好同志”,不信你去问66主任。”碧野得意地扬了扬鞭子。
“我叫你紧紧握着!”乐乐上前一步,一把夺下碧野手中的鞭子,使劲撅,没撅断,用脚踩着撅断了。嘴里还大声嚷嚷:“66算个屁!”
“我不算个屁,你算个屁。”66从马棚里走出来。对乐子说:“你他妈背个破枪就是山大王了?你打响给我听听,他妈的连撞针都没有,组织上不放心的就是你!说,今天这鞭子怎么解决,这是公家的东西,故意破坏集体财产是什么罪过要我向解说解说?”看热闹的人早把老窦充给叫出来了,老窦充说:“我们赔,我们赔,去县供销社买根新的鞭竿。”
张毓兰站在她的风雨飘摇的小草棚子下面,像没事儿人一样,向这边望着。老地主张三龄身板笔直地回来了,身后没有那几个孩子跟着唱歌谣了。
地主闺女毓兰在她的小草棚子下面,这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冷冷地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牲口斗,单凭力气不行。”
怎么又冒出来个漂亮的地主闺女来,这碧野不挺抢手,若溪心里想着,同时也为自己心里想的觉得可笑,她笑着说:“碧野,我们那儿没有劈柴了。”
若溪说完,跟66一起去检查棚圈了。
碧野回家不久,若溪来了,她提着个奶茶壶,进门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说对碧野妈妈说:“碧野妈妈,这壶奶茶你热热喝,都怪碧野这两天也不去劈柴了,害得我天天因为多烧了奶茶挨老张的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上纲上线了。是他对我说,‘奶茶多烧点,碧野那小子挺爱喝’,这不是剩了又训我。”母亲赶紧接过茶壶,帮若溪摘下围巾,让她坐到炕沿儿上。
若溪冲着碧野说:“张组长让你去帮着劈些柴,这两天好劈的都被我们烧完了,剩下的我们也劈不开,你看我像是能劈柴的吗?”
母亲问若溪多大了,在做什么工作……声音很亲切,两人聊了几句。
“在看书啊,爱学习的碧野好同志,‘碧野是个好同志’这两天传开了。若溪笑着说。
若溪来得太突然了,这使碧野很尴尬,他又不想让妈妈知道和乐子闹的事情。
碧野随说:“我在读书,书上说,有些阶级胜利了,有些阶级消亡了,这就是历史。我好像觉得我们不属于一个阶级,你属于胜利了的阶级,我属于消亡了的阶级,我的阶级已经消亡了,我还在这儿,那我算是哪个阶级的呢?”
碧野说这话本无恶意,只是正在想这个问题,没走心就说出来了,可他的脸上偏又现出了他那种在尴尬时特有的令人讨厌的似笑非笑的傲慢。
若溪红了脸:“是组长让我来叫你,你跟我撒什么气,什么阶级立场,你跟地主闺女谈对象,可是真讲阶级立场啊,你们是一个阶级,你也不用把我看成是阶级敌人吧。”
碧野母亲让碧野闭嘴,拉着若溪的手:“孩子,他是个浑小子,等我好好管教他,你告诉我,他跟地主闺女谈对象,是怎么回事?”
“您问他自己。”
若溪瞥了碧野一眼,又对母亲说:“伯母,我对您说了吧,也用不着他总把我看成是什么人,我父母认识你们,也知道你们现在情况,我临来这里时,父亲嘱咐千万别伤害着你们,说母亲生我时难产,是您接生的,我这命也是您给的,人不能忘恩负义。要不然我才不会理他呢。”她转向碧野:“不是碧漪吗,改成碧野就可以野蛮,目中无人了?”
看似温柔,实则伶牙俐齿的若溪让这个为了一碗奶茶,讨好她,对她想入非非的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傲慢小子,自尊心着实又受到一次严重的打击,无地自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母亲问。
“林志清。”
母亲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若溪接着说:“他让我有机会告诉您,您的二儿子现在很好,在山里一个很偏僻的林场里守林子,很安全。让您放心,别问是怎么回事儿。父亲还说,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跟谁也别说他认识你们。”
“你父母都好吧?”
“父亲去年检查是癌,刚刚去世不久。”若溪扭头瞪了碧野一眼说:“好像这世界上就他一个人冤屈似的,我也是被下放到这儿来了,凭什么啊!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县文工团,你那个云里燕子青云直上了,我下来了,知道吗?我五岁学舞蹈,现在捡牛粪!”接着便哽咽了。
母亲紧紧地搂着若溪,老泪纵横。
“孩子,不该问的我不问,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嗯。”若溪为母亲擦泪,碧野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大颗地滚了下来。对若溪说:“对不起。”
若溪说:“不用你道歉,去劈柴就原谅你。都说你跟我好,我请不动你,多难堪?今天晚上就没烧的了,玻璃都结霜了。”
母亲说:“你们以后还是谁也不认识谁的好,别走太近,也不用总吵架。”
碧野依旧天天去工作组那里劈柴,为了若溪,也应该劈柴。劈柴,在农村的冬季里,是很重的,也是很重要活。
他把 “相亲”的事告诉了母亲,说自己是被强拉去的,什么事儿没有,什么也没谈。当然,他说谎了,他好几次在夜里望着毓兰的地窝子。
其实母亲已经从66老婆那张露着黄牙的嘴里知道了那件事。她说:“孩子,爱情是一种责任,你不能负你不该负的责任,也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在你负不起责任的时候,就不能去爱,错不在你,爱的权利可以被剥夺,但谁也无法剥夺你不爱的权利,你才十六岁,谈恋爱太早了。”
这句话碧野一直记在心里,尽管当时他并不十分明白,后来也不一定就很明白,但他一直记在心里——爱是责任,不爱是无法被剥夺的权利。那么,爱可以被剥夺吗?碧野无法不想到云燕儿,她现在怎样了呢?
“你那云里燕子青云直上了,我下来了,我从小学舞蹈,现在捡牛粪!”耳边挥之不去的是若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