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溪心里越来越明确,自己爱上碧野了。
但她没有想好是不是嫁给他,碧野太容易跟女人有瓜葛了,这也确实让若溪很闹心。
早上,碧野把一大口袋野葱全扛到师傅家去了,早饭自然是在那儿吃的。一碗稀得见底的玉米糊,几个土豆和一小块玉米面饼,那是很美的早餐,小小的师弟师妹们看着他吃,咽着口水,师娘赶紧把孩子们哄出去。
“以后,你就在这儿吃,你妈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你别外气,我们吃啥你吃啥。这两年队里的收成越来越不好,又禁止这,禁止那的,谁家都不好过。”师娘边收碗筷边说着。
师傅一边卷烟一边说:“他敢外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爹不在跟前儿,我就是他爹。”
“看把他给美的,还师傅呢,德行,赶个破马车,还师傅呢。那阵子回口里去娶我,问做什么工作,骗我说是开爬犁的,我也不知道爬犁是个什么车。大冬天的把我接来,早晨太阳都一竿子高了,牵回瘦匹马来,我说你咋不把车开回来,牵马干啥,他说套爬犁呀,我说你不是开车的吗,他说对呀,这就是开爬犁车。他指着一个破木头架子冲我笑。我哭呀,闹呀,可——可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能咋?这不,就跟他过了这么年。他还师傅呢,可别跟他学。”师娘瞪师傅一眼,师傅狡黠地笑。
因为旱灾,全队吃了“回销粮”,为了节约,队里的食堂暂时关门了,迷糊也失业了,队里安排他给碧野跟车。碧野看看迷糊,又指指黑旋风的鬃,迷糊若无其事,仍是一脸的迷糊。
迷糊被安排给碧野跟车,迷糊娘子知道他会为难碧野,迷糊娘子对碧野好,说迷糊不吃醋没人相信,迷糊娘子自己也不相信。迷糊有时是真迷糊,有时是装迷糊。迷糊娘子也没猜错,迷糊正为难碧野,他用装迷糊来为难。甭管干什么,碧野不叫他,他就在那儿迷糊着:套车,叫迷糊把鞍子拿来,他会慢吞吞地给你递过个“绒脖子”或是“夹板子”什么的;你说迷糊,快把肚带给我递过来,他十有八九会把缰绳递到你手里;给轮胎打气,那时只有用打气筒打,可是件很出力气的活,让他打嘛,进气没有出气多,好了,不用他,——迷糊,你按住气门嘴,别让漏气——怎么越打越觉轻,“刺——刺——”撒气。仔细一看,迷糊“迷迷糊糊”地正打着盹儿。
春天拉粮拉草,送肥送籽种的,常是早出晚归,师娘送来几个热乎乎的土豆。
若溪也塞两个玉米面的馍馍给碧野,她们下乡是每个月三十二斤定量,乡下土豆南瓜什么的很多,他们城里的女孩子喜欢吃,粮食就吃不完,就送给碧野当午饭。
迷糊从不带饭,到中午休息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碧野连半饱也吃不上了,若溪和建华省下来送给碧野的口粮,大多进了迷糊的肚子,吃东西时他不迷糊,可一开始干活他就迷糊起来。
迷糊娘子跟大蛋学织网,织了很多挂网,一时还没有卖出去,她说:“碧野,你水性好,把这网拿到湖里下了,保准能挂上鱼来,那天我洗衣服看到鱼跳出水面来了呢?”
那些年河里的鱼很多,老百姓说“七上八下”,是指四月开河到七月这段时间,鱼逆流而上,找地方产卵;八月开始,又顺流而下,回下游的湖泊或北冰洋过冬。
用一个长杆前面绑上直径三四尺的茅柳圈,装个大网兜儿,那个网就叫“端网子”,可能是最原始的捕捞工具了。扛个“端网子”到河边,找个回水的地方,往里那么一戳,鱼就源源不断地“端”上岸来了,这里没人使用更先进的渔具,也没人注意眼皮底下这个湖里是否有鱼。大蛋带人织的网都是卖给外面的人,没有人想过试着用用。今年天旱,河水很小,鱼也少了。
口粮不够,鱼也端不上,大家就这么挨着。
“弄条大鱼,哪怕就几条小鱼烧个鱼汤多美哟。”迷糊娘子舔着嘴唇说。
碧野决心去试一试。
下了几片网眼不同的网,半夜时分就弄回一麻袋大小不等的鱼,迷糊娘子脸上笑开了花,“等着,我给你们做鱼去。”
迷糊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对谁都不能说,这鱼能变成钱。”迷糊翻腾着大鲤鱼。
看到迷糊那个样儿碧野就烦,他找两条最大的鲤鱼,合起来能有二十斤,提起就走,到师傅家去了。第二天,迷糊叫碧野到他家去商量,让碧野负责抓鱼,他负责卖,得钱三七开,当然是他拿大头,要夜间悄悄地进行,不能让外人知道。迷糊娘子说:“抓几条算了,可别到深水去哟。”
迷糊厉声道:“妇道人家,多什么嘴,不到深水哪里会有大鱼。”
“那就不要弄了噻。”迷糊娘子看看碧野,她可不想让她好不容易救活的这个人再出点什么事儿。
“闭嘴!”迷糊急得脸通红。
碧野同意了,但他不想迷糊吃独食,遇上了旱灾大家都吃不饱了。碧野对野狗说:“跟你说个事,可别告诉别人,昨儿晚上,我在湖里洗澡,下了片挂网,挂上一条大鲤鱼来。”
那结果是全村人很快就知道了,有个小伙子在湖里逮了两条大鲤鱼。野狗的话可信可不信,但还是有人去试了,在湖边浅水里弄到几条小鱼,还有花不溜秋的鲇鱼,过些时候,有些人家的草棚子下面就有了鱼干。
土豆秧开花了,玉米秆窜蕙了,村里来了一帮人,他们说是来执行么行动,老百姓也搞不懂这里面的重要性,说简单了就是丈量各家的自留地,清点自留畜。这很寻常的事情嘛,这个经常要查一查的。队上也经常量。
有个人不同寻常地活跃起来,他就是很久没有什么动静的閰鬼。阎鬼本名阎贵,他不是从东大渠下来的,他是托合塔尔成立后带着老婆一起来的。
他们在托合塔尔,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那时队里兴养猪,每家都要养,是政治任务,阎贵也养了一头,长的又瘦又小。阎贵出去上班,老婆在家带孩子,她只给孩子喂奶,别的就不管了,连屎都不擦。老婆给孩子喂了奶,就出去串门子,出门时,只是把门从外面扣了一下,没有上锁,也没有用什么插一下。小猪饿得吱吱叫,不停地拱门,不一会儿门就被拱开了,小猪进门没有找到吃的,就上了床,先吃了孩子拉的屎,接着就啃了孩子的屁股,邻居听到孩子的惨叫声过来看时,孩子的半边屁股已经被猪吃了。这孩子命大,活下来了,现在十几岁了。
过两年阎贵老婆又生了个女儿,又是出去串门子,这回有养猪,门也锁好,是孩子自己爬到炕头掉到火炉上了,过路人听到孩子惨叫砸门进来,还是这孩子命大,现在也十多岁了,半边脸烧伤,一只手残废了。
阎鬼最大的特点就是懒,哈萨克人把懒汉叫“加勒浩”,大家就谐音把阎鬼叫“家里好”。
后来,阎贵也不知什么原因就风光起来,还担任个什么队长,乐子任副队长,干些别人都不愿意干那些祸害人的活儿,大家才叫他“阎鬼”,阎鬼的什么队没有官方的承认,也没有群众的认可,可是它就存在着,时而出来兴风作浪。这不,阎鬼又出来给小分队带路,干些铲挖自留地,牵自留畜的事情。
小分队的队长,二十五六岁,因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招工上学没份儿,这回不知怎么就时来运转,当了民兵小分队队长,因头发像刺猬一样,一脸横肉,练过几天拳脚,姓朱,大家背地里就叫他猪头小队长。
阎鬼马上唤醒了他的队员们,为朱头小队长他们提供各种服务。阎鬼告诉猪头小队长,说迷糊是队上最会炒菜的,那川味做的道地得很!另外迷糊的女人是队上最漂亮的女人。
于是猪头小队长把食堂设在了迷糊家。
迷糊似乎很高兴,以为这样可以保住自家多种的那几分自留地和两个小猪仔。
闾丘二狗闾丘虎,也感觉来了什么机会,他向阎鬼献计说差不多村人都在湖里下挂网捞鱼,半夜起网。在湖边沙柳棵子里蹲着,准能逮着。阎鬼收闾丘二狗当了秘密队员,然后又向猪头小队长献了些计。
结果是小分队抓住了十几个偷鱼的人,先打一顿,然后让他们背着渔网,挂着臭鱼,自己敲锣打鼓游街。然后就弄来一条带发动机的木船,用长绳子,绑个铁勾子,拴在船尾绕着湖一圈圈的开,拖上来不少的挂网。朱头小队长命令封湖。
从此,托合塔尔的人,连孩子都不敢下湖游泳戏水了,下水就会被当作偷鱼的抓到小分队先打一顿,有个名叫阿不都的小伙子不信邪,大中午下湖游泳,小分队的人背着枪来了,让他上岸,他偏往湖里游,结果,他们真开枪啊,阿不都吓的,当时就尿了,这个托合塔尔第一水性好的人,差点把命丢在湖里。
全村人惶惶不可终日,连66家的主任伴侣也吓得不敢叽叽喳喳了。
一天下午,碧野刚把马从套上卸下来,就听到迷糊娘子的哭叫声,迷糊家门口有不三不四的人,很多人在远处看,碧野长鞭也没放下就跑过去。
猪头小队长倒提着一只小猪仔,小猪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尖叫。迷糊娘子披散着头发,哭喊着:“放下我的小猪——你不就是要跟我睡觉吗,放下猪,你来吧,你来呀。”
她哭嚎着。周围的人,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瞪着眼咧着嘴笑,猪头小队长举起了小猪,猛地向地上摔去。
碧野的血直冲脑门,只见他手中的长鞭扬起,顺时针划了个半圆,逆时针一抖,啪!接着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猪头小队长的额头上已经开了血口。
那竿长鞭在飞舞,师傅教碧野的看家本领,一次也没有用在马身上,全给了这个猪头,猪头还没有回过神来,双手抱着头,挨了十几鞭子,那真是鞭鞭见血啊。
十几支枪对着碧野,他被五花大绑起来。
碧野说:“谁敢欺负她,我跟他拼命!”
猪头喊:“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他举起枪,又放下了,高喊一声:“给我打——”棍子鞭子加脚踢,一阵子,倒在地上的碧野不动了,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
碧野被抬去子以前关过他的那间屋子,不知还有没有气。
迷糊蹲在墙角。
迷糊娘子已经昏死过去。
二球和66组织全村人救碧野,关碧野那个土屋前挤满了人,人们涌过去,越挤越多。
66主任说,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伤及群众谁也负不了责任。他和猪头小队长达成协议,停止用刑,群众散去,小分队派一个人跟工作组老陈去县上请示,由县上来处理。
当工作组老张以县上任命的“问题调查组”组长的身份,让人把碧野从那间小屋子里架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遍体鳞伤,左腿骨折,奄奄一息了。他明白了无产者在斗争中失去的不仅是索链,有时还会是一条腿,甚至是一条命。
小分队不允许碧野住医院,要等老张拿出处理结果。他们说碧野鞭打正在执行任务的干部,据闾丘二狗闾丘虎揭发,全村偷鱼的事可能是碧野带头干的,碧野跟迷糊娘子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鞭打小分队队长就是铁证。
老张说,案情重大,可能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这背后可能还有更深问题,背后有没有阴谋,也说不一定,要认真调查审问。
猪头小队长对这个答复很满意,说:“快点审,早点拉去枪毙。”
老张说:“不能太急,杀人要有手续,不能像杀只鸡似的。”他凑到猪头小队长耳边说:“抓特务,上面要求的,没抓到特务前不能杀。”上面是谁,猪头小队长也不知道,他也无法证实老张的话是真是假。于是不再管审碧野的事,干他的大事去了。依然在湖里挂鱼,用没收来的网,每天有小汽车来拉鱼,也不知道拉到哪里去了。
迷糊从此之后就有了个打老婆的习惯,边打边说:“女人是祸水。”
老百姓有句话,“丑妻近地家中宝”,说的可能就是这个理。多年来,迷糊自有迷糊福,现在灾祸临头,都是这个俊秀水灵的娘子惹的祸。纣王的祸是苏妲己惹的,明皇的祸是杨玉环惹的,迷糊的祸是杨小玉惹的,迷糊娘子姓杨名小玉。
地主闺女张毓兰来看碧野,老张让她见了,她对碧野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要远离漂亮女人,除了我。
“——谁可以救你,我把自己豁出去,命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你给我一个豁出去的。”
碧野摇摇头,说:“我死不了,你别干傻事儿,他们得寸会进尺的。谢谢你。”毓兰口气很强势,但她还是流泪了,她说:“你不惹事行不?全须全尾地活着行不?我求求你!”
碧野点点头。
这些,若溪都知道,她是老张审讯碧野的书记员,就是拿个本子写记录的。张毓兰来见碧野的时候,她就在门口。若溪心里说:“你们真够舍得的。”
她又心里责怪碧野:那个猪头小队长不会把杨小玉怎么样的,最多就是摔死一个小猪仔,不值几个钱的,你真不应该为一只猪仔去拼命。
心里又无端是想:“你能为我去拼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