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溪梦

母亲的长相只能算作耐看,但她的气质无人能敌,是淡漠的平静的宠辱不惊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掺杂。她就像仙人一般,看着世间繁华,看而已,从不参与,默然冷淡,不喜不忧。我和父亲在这一点上是难得的统一。

我从懂事起,就知道,母亲不爱父亲,也不爱这个家,但还好,她对我十分的仔细。她的教育如同她本人一般,几乎是没有瑕疵的,完美的。她对我的教育模式决对可以被世人拿来当做范本。但感情绝不能。

她不爱我,她每次看我、每次对我笑、每次教导我,都是僵硬的机械的,不是由情而发,只是因为该这么做,所以做了。她是我的母亲,却从来不参与我的家长会,不与老师沟通,用着自己的方法教导着我。她还告诉我,只要不会玷污自己,早恋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可我见过的女子,全都不及她通身的气质,她也不曾想过,我根本不会喜欢上那些个花花绿绿的女生,总是搔首弄姿,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我想吐,偏偏她们还喜欢往我身上凑,呵,无资格可与母亲身上的兰花香气比拟。

但我很幸福,我的每一顿饭都是她亲手做的,每晚的一碗汤,香气盈人,饱含着她对我的心意,我欢喜极了。父亲不然。

父亲与母亲明面上是对模范夫妻,对人处事和互相缠绵,足足是羡煞了周遭的人,但私下,他们从来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二人明明同床共枕,心却无交缠纠绕。

我比父亲好很多,我可以得到她的关心,他只能得到她的问候。

她对我充满希望,所以我从不让她失望,她想要我得第一,那我会落第二几十分,想着让她夸奖一句,但她只会淡淡的笑。她想让我懂得分辨是非,我便冷漠的看着事物,客观公正,又考虑方方面面,我想让她为我骄傲,可那时她已经笑不出来。她想让我负担责任,我便一丝不差的完成每个义务每个责任,从不逃避,从不退缩,我想让她笑一笑,可她那时忙着哭。

笑不出,是悲伤着她外祖父的离世。

那一年,我九岁,随着她料理着曾祖父的后世,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我以为她通晓世事,对生老病死已经看的开。可她沉着脸,看不出情感,外祖母哭的惨,趴在尸体上上气不接下气,她跪在地上,抱着外祖母,低声劝导着,我觉得她才是要去的那个,那一次她周遭的气质消退,恍惚间有种要消散的感觉。

她允许外祖母和舅姥去送曾祖父一程,也带她们去上了坟,但仅此而已,墓碑前的人都被她派人好生送了回去,仅留她、我和父亲。

她看了我俩一眼,眸里是我不曾见过的脆弱,她那日穿了白色的镂花纱裙,风吹拂过,带动地上的落叶和她的青丝白裙,盘旋了一空凄凉。

她盘腿坐在了墓碑前,我和父亲在身后守着她。她一只手支着下巴搁在腿上,一只手拿着一瓶白葡萄酒(父亲不允许她喝白酒,说是喝多了伤身。)

她喝了一口酒,喝急了,呛了一下,我想上前帮她顺顺,可父亲拦住了我。此时,我是信任父亲的,乖乖的继续站着。至于她说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也是印象不深。可父亲眼里也有了泪光。她二人都留了泪,我是第一次见她二人流泪,我知道,绝不会仅仅只是死亡的原因,但真正的原因我无从想起,应是她二人的秘密。我感觉自己被孤立了,她和父亲竟然有了秘密,我十分气愤,但不能闹,只能憋下,心里不畅快的很。

哭了,是父亲的出轨。

在我看到她为父亲喝到伶仃大醉万物不分之前,我以为她不爱父亲。原来我们都错了,她爱父亲爱的深爱的隐藏,又或许,她也没有察觉,她是爱父亲的。

那天,我疯狂的敲着被反锁着的家门,许久她才带着腻人的酒气过来开门,她眼睛红肿头发散乱,衣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她很惊讶的看着我,我想进门,可她塞给我一张卡,告诉我里面是三万整,让我自己寻个好酒店应付一晚,衣服也去几件新的换,就关上了门。

我听到消息后,可是辍学回家,可她却把我拦在门外!我在门外坐了一整晚,寒风吹透了我的心。若不是她伤心的厉害,又怎会连个住处都没有为我安排好,又怎会不给我几件换洗衣服。她一直告诉我,买回来的衣服必须要过一遍水,可眼下,她竟全考虑不到了,她也忘了我在城区有自己的房子,里面也有换洗的衣服,我也已经继承了公司,不再需要家长支付钱财,自然我刚才也是气极,我也忘却了。她与往常的她,除了依稀辨认出的皮囊无甚大差异,其余全不类似。

她爱父亲。这个认知让我觉得自己先前对父亲的嘲讽,如同跳梁小丑,自顾自的上演着令人耻笑的戏码。我既恼怒,又痛苦。冷然如她,竟也会爱上男子,而我却得不到她的一句夸奖。

夜里起霜,我浑身都湿了个透彻,心下一片枯黄萎靡的萧瑟。

可父亲出轨了,这份爱,如同我对她的,全都无了意义,无了所属。

虽是心伤,可我还是担忧她会出什么意外,她又反锁了门。幸而,她教导我,做事要有后路,所以我为自己做足了思量。我走到后院,爬上了二楼的阳台,拿出钥匙打开了我卧室落地窗的锁。我急忙跑进去,冲到了楼梯,母亲坐在客厅的地上,身旁是空了的酒瓶,我下楼梯到了一半,看着阶梯碍眼的很,撑了栏杆翻了下去。

我扶起母亲,她没有洗脸也没有化妆,泪流满面,她看着我,哭的更厉害了,她开始捶打我,我都受了下来,我把她搂紧怀里,像她唯一一次安慰我一样,去安抚她,我在我怀里抖的厉害,隐隐约约的她好像说了话,说什么,“我终于也是连他也失去了。”“你回来找我了吗!”“你带我走吧。”

我觉得,她并不是在对我说话,也许我是和谁很像,也许是她喝醉了,分辨不出什么了。关于她的一切,我都不晓得,只知道,她是我母亲,陪伴了我二十七年。

我帮她洗漱好,带她上了床。我记得她唯一一次陪我睡觉,也是这样,我喝醉了,她看着我笑的开心笑的畅意,帮我清理好,搂着我,拍着我的背,唱着摇篮曲,哄我睡觉。现在我也这么安抚她,她是受用的,她笑的甜美。

我这是第二次如此细致的观察她,与之前不同,她竟然生了艾发,也是,她已经五十多了,只是保养的好,她不年轻了。我也有些伤心,但我珍惜现在的温存,也就随着她睡下了。

第二天母亲醒来,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只是她告诉我,她不在去帮助我了,她买了一套山间别墅,要去颐养天年,也没有管我的心愿,就带着东西走了。

后来,父亲来找我,他苍老了许多,我不觉得他会真的出轨,他很痛苦。可我无法原谅他,他害的她伤心。

在我世界崩溃的一天前,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在哪里,我想着赶紧去找她,可她一直说着,她交代了我许多事,我察觉到了什么。第二天我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她在阳光下的尸身。她竟如此心狠,消失了十多年,结果联系我,却是算计好让我来收尸。

我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么可以如此对待我,既然当初要离去,又要什么收尸,在这里风化了岂不更合她心意。我爱她,她却抛弃我。我恨极了她,也恨极了这个世界。但我知道我不可以,家里还有妻儿在等我,我要承担起责任,我还要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呵,多亏了她的悉心教导,我这辈子,都受用无穷。

这里的风景十分秀丽,她是个会享受的,我晓得。

我是爱她的,我也晓得。

她不爱我,我晓得。

我从不知,我输在了哪,可我没机会。命运,让我欢喜过,更多的是给我痛苦的折磨。我胜不过她,也胜不过命运。

从此,我只为了责任活,她要我爱国,要我爱妻儿,我都做到了。

我比父亲做的好,但我没父亲更多的拥有她。我竟也胜不过父亲。值得庆幸的是,他也没赢过命运。

只是后来,我和父亲一起死在了那间别墅里,我觉得是她来接的我俩。真是,如果死亡可以见到她,或许我们早这么做了。

————溪梦视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