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刀厨子不要命四十几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其貌不扬,唯一的特点就是神情阴郁,总是一副被人欠账不还的恼怒神情。
他是厨子,也是刀客,在江湖中颇有些名气,却极少与江湖人来往,他那副表情足以撵走绝大多数想与他套近乎的人,即便是在干活的酒楼里,也没人敢自称是他的朋友。
这样一个人突然冒出来,韩孺子惊讶之余,起码能猜出他是追踪金纯忠而来,其他人却完全不可理解,尤其是疯僧光顶,与不要命有过节,和尚的特点是越生气越要笑,问道:“不要命,谁邀请你来的?”
光顶召集众多江湖人物的时候,可从来没考虑过这位厨子。
“没人邀请我,我出来买鱼,正好赶上了。”不要命随意撒谎,将手中的斗笠扔掉,随手从腰后拔出两柄一尺多长的短刀。
这个谎言漏洞百出,可他一亮刀,没人在意谎言,也都举起手中的兵器,本来就很微妙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你真知道谁是内奸?”光顶笑着问道,双手在背后轻轻挥动,示意同来者小心戒备,他了解不要命的风格,厨子一出手必定势不可挡。
不要命走到光顶面前,目光阴狠,好像与和尚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内奸就在这里,他要拿到第一手消息,向官府邀功请赏。”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十五年前,你被我砍过一刀。我还以为你从此苦练武功。还要再找我报仇呢。”
光顶仍然微笑。“本来我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在寺庙里待久了,我突然醒悟,跟一个厨子争什么呢?打败你并不能让我名扬天下,也得不到金银财宝,无非就是发泄心中怒气而已。可我学会了用佛经化解怒气,比打架更容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疯僧说念经就念经。以此表示自己正怒火中烧。
“佛经能化解怒气,可能化解我的刀吗?”不要命厉声问道,话刚出口,好几个人冲上来保护疯僧,不仅那些江湖人敬重疯僧,东海王、林坤山也都不能让光顶死在这里。
只有韩孺子没动,他手下没有高手,参与不了这种事情。
不要命的身手还跟年轻时一样干脆利落,大喝一声,没有砍向疯僧光顶。而是斜冲出去,快逾奔马、狠似猛虎。数柄刀剑擦身而过,他全不在意,不愧于自己的名号。
匡裁衣也是救僧者之一,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才是不要命的目标。
其他人也都没料到。
不要命出招全无章法,完全是街头路数,冲到敌人怀里对着两肋各插一刀,用头顶着匡裁衣又跑出数步,转身退到一边,大声道:“匡裁衣就是内奸!”
众人一愣,停止追赶,只是将不要命团团围住。
匡裁衣两肋血流如注,恼怒交加,嘴里挤出一声“我”,倒地而亡。
三柳巷匡裁衣在京城内外名气不小,光顶带来的江湖人当中有两位与他关系不错,眼见他命丧于此,不由大怒,挥刀冲向不要命。
不要命真是不要命,也不抵抗,将双刀往地上一掷,昂首道:“匡裁衣是内奸,杀我者是他的同伙。”
两人的刀离不要命的肩头只有两三寸,却都停下了。
不要命眼都不眨。
疯僧光顶也糊涂了,大声道:“等等,让他说话,别让匡载衣死得不明不白。”
不要命震慑住了全场,那两人慢慢收回刀,仍做好出刀的架势,防止不要命再次偷袭。
东海王凑近韩孺子,低声问:“你哪找来的这个家伙?”
韩孺子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专心听不要命的解释。
“匡裁衣这个人贪财好利,他在小春坊三柳巷开裁衣铺,我在小春坊醉仙楼当厨子,离得不算远,那天下午,他和两人来酒楼吃酒,在雅间里嘀嘀咕咕,我偷听了几句。原来那两人是朝廷鹰犬,专为‘广华群虎’做事,让匡裁衣替他们收集消息,许诺事成之后重赏十万两雪花银。”
广华群虎是一批刑吏,专为太后做事,京城的人都听说过。
不要命义正辞严,匡裁衣又的确有些贪财,一时间谁也反驳不了,匡裁衣的一个朋友问:“除了你,还有别的证人吗?”
不要命上前一步,那人手里握刀却吓得后退两步。
“有证人还叫偷听吗?”不要命厉声道,转向疯僧光顶,“我问你,匡裁衣是不是主动与你接洽、要求入伙的?是不是出手大方给你提供不少资助?是不是事事参与、对你们的计划了解得一清二楚?”
疯僧笑不出来了,呆了一会,说:“可这也不能证明匡裁衣就是内奸啊。”
“嘿,亏你们自称江湖好汉,做事忒不洒脱,等我找来证人、证物,你们全都死光啦。”不要命的目光看向韩孺子,“你接到一封信,那里说得很明白吧?”
“很明白。”韩孺子咳了一声,正要说下去,东海王打断道:“信是谁写的?”
“不可泄露。”韩孺子瞥了一眼身边的马大,马大呵呵笑道:“对,不说,打死也不说。”
疯僧光顶等人来得晚,不知道信是怎么回事,反而更觉神秘,全都看向“皇帝”。
“朝廷没有忘记去年的宫变,更没有原谅江湖人,隐忍至今,只是想一网打尽,同时还要一箭三雕。”韩孺子停顿片刻,等大家的兴致更高一些之后,继续道:“这第一雕自然是江湖人,你们聚在一起准备起事,免去了朝廷四处追捕的麻烦。第二雕是崔家……”
“太后想说崔家和江湖人勾结造反吗?嘿,太后去年就可以这么做,她可没敢。”
“今年不一样了。”韩孺子越说越平静,好像真有一封告密书信藏在怀中,“北军已经恢复几分实力,足以与南军对峙,只需五天,最多十天,各方军队就会赶来,一同讨罚造反的崔家。”
东海王脸色微变,“各地的太守、刺史尽是崔家的门生,我怎么没听说……”
“等你听说的时候就已经晚了。”韩孺子冷冷地说,然后对疯僧等人道:“朝廷要射的第三只雕就是我,江湖人当中被收买的不只是匡裁衣,还有其他人,时机一到,他们会趁乱将我杀死,然后归罪于诸位,朝廷没有弑君之名。”
如果说大家对不要命的话只信四五分,对十四岁的“皇帝”侃侃而谈的这套阴谋却信了**分,马大握着拳头愤怒地说:“原来朝廷这么阴险。”
“这么说,这次起事真的不可能成功?”疯僧光顶茫然道。
“绝无可能。”韩孺子突然发现,自己即将获得的利益不止于此,马上补充道:“而且所有参与此事的江湖人姓名都已落入朝廷手中,一个也逃不掉。”
众人大惊,马大问道:“我的名字也被记录了?记的是驴小儿还是马大?”
“你们不是江湖人,不好说。”韩孺子含糊道,看向疯僧光顶,“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躲过此劫……”
光顶还没开口,东海王大怒道:“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太后没这个本事,就算她有防备,有十万南军做后盾,你们怕什么?”
光顶带来的一名江湖人说:“南军在南边,我们可是在京北起事。”
“顶多三天,南军就能占据京城,到时候北军自然溃散。”东海王大步走到林坤山面前,“望气者欺骗过崔家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吧?”
林坤山边笑边摇头,“第一次就是误会,怎么会有第二次?嗯,陛下既然接到了信,自然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退路可言……不如这样,请东海王与光顶大师一块前往京北怀陵,有你在,大家也就不担心南军会晚来一步了。”
光顶等人纷纷点头,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东海王大吃一惊,就算太后毫无防备,他也不会前往京城冒险,那些江湖人就是一块诱饵,在北军的进攻下坚持不了多久。
“不,我不去,我在南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东海王的拒绝成为光顶等人完全相信韩孺子的最后一个理由,光顶上前道:“陛下有什么打算?”
“朝廷准备充分,不可与之争锋,诸位如果相信我,就将怀陵的其他好汉都叫过来,加入义军——随我去与匈奴交战。”
从起事夺取帝位到前往边疆效力,其间的转折实在太突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连东海王都糊涂了。
韩孺子马上解释道:“咱们准备起事,朝廷也知道咱们要起事,但是旗帜毕竟没有竖起来,对于天下人来说,起事并不存在。可人已经聚齐,不能就这么散了,更不能让朝廷各个抓捕,前往北疆只是权宜之计……”
东海王怒极反笑,“哈哈,太后为什么会同意你组建一支军队、率军去与匈奴交战?”
崔小君的信送来还不到半个时辰,韩孺子先是震惊,随后接受,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为什么非要取得太后的同意呢?”韩孺子抬高声音,“匈奴进攻的是大楚,一旦北疆失守,天下苍生皆会蒙难。所以抗击匈奴人人有责,我要率军直奔北方,到时候,由不得朝廷不同意!”
滩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努力理解“皇帝”的这番话,连望气者林坤山也皱起眉头,这与他们最初的计划偏差太大了,东海王脸色连变几次,最终他忍住了。
江湖人已被说服,在这里他和十几名卫兵不占优势,可他还有备招,此刻的河边寨应该已经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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