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帐篷里挤满了人,一半是北军卫兵,一半是南军将领,彼此怒视,却又隐忍不发,一具具高大的身材遮蔽了烛光,使得整个帐篷昏暗而危险,像是一片丛林,里面潜伏着毒蛇猛兽。
蜡烛放置在帐篷中间的一张高凳上,正好照亮走出来说话的人。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名南军将领,向倦侯抱拳拱手,直截了当地说:“城内大战正酣,数万南军进城,可一举定胜负,崔大司马几次派人来请兵,倦侯为何迟迟不肯下令?我等疑惑,请倦侯解释。”
韩孺子等了一会开口回道:“南军并非崔太傅的私人部曲,而是朝廷的军队……”
将领开口道:“那是当然,如果皇帝还活着,我们当然听从朝廷的命令,可是传言说皇帝已经驾崩,城里数人自立为帝,朝廷早已名存实亡,大家各为其主,我们也得选择一位主人了。”
“东海王?崔太傅?”韩孺子提出两个选择,见对方不回答,继续道:“崔太傅曾一度失去南军,在他夺印的时候,诸位可曾相助?太后的兄长上官虚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南军大司马,诸位可曾服从?”
将领一愣,“只要是南军大司马的命令,我们就得服从,至于夺印,也轮不到我们相助,左、右将军才是大司马的亲信。”
南军将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崔太傅当年夺回南军的时候,左将军赵蒙利、右将军崔挺出力最多,其他将领顺其自然而已。
韩孺子又问道:“崔太傅事后没有报复任何人?”
将领向同伴们看了一眼,回道:“是有几个人被免职,都是上官虚提拔的亲信,与我们无关,大司马当然不会报复我们,还给了许多赏赐。”
韩孺子习惯称“崔太傅”,南军将士只叫“大司马”。
“所以旁观不仅没让你们受到报复,还给你们带来不少好处?”
南军众将领都是一愣,带头者说道:“这个……情况不一样吧……”
“诸位当中有谁是东海王或者崔太傅的亲信吗?”韩孺子目光扫过,虽然烛光昏暗,还是能看到大多数人的眼睛,“如果有的话,请即刻带兵进城,我绝不阻拦。”
没人开口,崔太傅的亲信基本都带在身边,后方只留下一个赵蒙利,帐篷里的众人谁也不敢自称是亲信。
韩孺子继续道:“大家也看到了,城里有两个皇帝,分别派出信使,白天来了一次,晚上又来了一次,可他们只是来劝说我进城相助,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好处。诸位,我不隐瞒,如今的朝廷的确名存实亡,咱们来晚一步,身份很是尴尬:帮助强势一方,事成之后得不到多少感谢,帮助弱势一方,又有兵败身亡的危险。我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他们开出更有利的条件。”
韩孺子长长地嗯了一声,“诸位也希望混乱结束之后,能够加官晋爵、得钱得地吧?”
南军诸将互相看看,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的确都同意倦侯的话。
“起码等到一个承诺。”韩孺子站起身,“不为诸位每人争取到官升三级,不让营中将士每人得到百两、千两的赏金,我绝不松口。”
有人发出了笑声。
带头将领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可是城中战斗一旦结束,就没人开条件了吧?”
“诸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应该明白攻城有多难,崔太傅已经进城,整整一天却没有击败宿卫军,那就是遇上难以攻克的障碍。皇城也是城,而且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没有十天半月,绝攻不下来。城里的信使只会来得越来越频繁,给出的条件也会越来越好。”
诸将互相议论了一会,带头将领说:“如果英王一方开出的条件更好,难道我们真要帮助他吗?那可是……背叛南军。”
“南军是朝廷的军队。”韩孺子再次重复这句话,“你们拿的是国家俸禄,我不只看谁的条件更好,还要看哪一方更可能取得胜利,胜利者即是朝廷,服从朝廷的旨意理所应当,何来背叛之说?”
将领们被说动了,带头者犹豫片刻,小心地问:“如果胜利的是倦侯呢?”
韩孺子微微一笑,“那诸位就是开出条件的人,而不是接受条件的人了。”
带头将领莫名地傻笑一声,扭头看向北军卫兵,“大家都说北军主力三日可到,是真的吗?”
“最多三日。”韩孺子坦然地说,事实上他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南军将领告退,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有利的位置上,倦侯说得没错,暂时按兵不动乃是最好的选择。
韩孺子与南军将领不熟,只能诱之以利,对北军卫兵,他只说一句:“你们都是我的亲信。”
北军卫兵离开的时候,比南军将领更加满意。
蔡兴海留下,他不只是亲信,还是心腹之人,有资格与倦侯讨论真相。
“倦侯有没有想过,崔太傅天亮之后真会带兵攻营,外面的南军很可能望风而降,三千北军可坚持不了多久。”
韩孺子笑了两声,“崔太傅多谋少断,欠缺的恰恰是胆量,他遭到刺杀,一怒之下进攻京城,却迟迟没有占领全城,说明他将六万南军全都集中在一起,这不是为了攻坚,而是害怕再遭到背叛。”
韩孺子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崔太傅对身边的将士尚有疑虑,何况是城外的南军?这些南军在我夺取白桥镇的时候没有反抗,在我杀死赵蒙利的时候没有复仇,肯定会令崔太傅疑心更重。他不敢来,东海王也不敢来。”
蔡兴海被说服了,“恕卑职冒昧地说一句,当皇帝也得有胆量,唯独倦侯有这个胆量。”
韩孺子没有否认,“我更担心上官盛,此人性格暴烈,可能意气用事,在他眼里,南军自然要帮南军,他若是想趁机分头击破,派兵从北门直接杀出来,倒是一个大麻烦。”
韩孺子的军营离北门太近,宿卫军一旦冲出来,他只有极短的时间做出反应。
蔡兴海道:“三千北军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愿为倦侯赴汤蹈火,大不了我们辛苦一些,时时防备,怎么也能挡上一阵,给倦侯争取一点时间。”
“也不要太过劳累,在路上多备鹿角栅,别让城里的军队一下子冲过来就行。”
蔡兴海想出一个主意,“前方五六里有一大片民房,倒是一块天然障碍,在那里设置鹿角栅,事半功倍。”
韩孺子摇摇头,“这不是进攻敌城,尽量不要惊扰京城百姓。”
蔡兴海甚感羞愧,红着脸告退。
韩孺子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心中其实惴惴不安,可他实在太疲惫了,只好躺下睡觉。
他做了许多梦,一会是北军赶到,一会是城里有军队冲出来,一会又是东海王在哈哈大笑……
他突然醒来,以为天该亮了,结果帐篷里一片漆黑,蜡烛早就熄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韩孺子起身走出帐篷,站在门口仰望天空,子夜应该刚过去不久,空中繁星点点,再向远处望去,军营里也有火光点点,一片安静,大部分人都在踏实睡觉。
这是好事,表明南军将士不再急于进城参战,这也是坏事,心安理得的军队,最容易遭到偷袭。
韩孺子心想,自己若是上官盛的话,就该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不仅能击溃北门外的军队,还能惊吓到城里的南军。
“带我去见蔡督军。”韩孺子对门口的卫兵说。
蔡兴海没睡,北军营地位于最前沿,正对着官道,他在指挥士兵们彻夜建造更多鹿角栅。
“先暂停吧,如果敌人进攻,咱们得留点劲儿打仗。”韩孺子让蔡兴海撤回将士,然后传令下去,各营熄灭所有火把,只在中军营里保留数十支。
从京城的方向望过来,四万余人的营地里似乎只剩下几百人。
上官盛虽然鲁莽,但毕竟是名将军,一处假冒的陷阱,或许能吓住他。
韩孺子还没有真正掌握南军,绝不想在此时开战。
时间一点点过去,韩孺子没回帐篷,命蔡兴海去休息,由他监督前方。
官道上突然有马蹄声响,不是偷袭者,是一名北军斥候,举着火把,在鹿角栅中绕来绕去,很快来到倦侯面前,通报说崔太傅又派信使来了,这回只有一个人,不是将军,也不是大臣。
信使被带过来,远远地看见倦侯,立刻跳下马,双手抱拳,呵呵笑道:“倦侯别来无恙。”
望气者林坤山代表的不是崔太傅,而是东海王。
韩孺子屏退卫兵,就在鹿角栅后面与林坤山交谈。
“东海王说,他没有忘记约定,只要倦侯公开宣布要恢复帝位,东海王立刻就会去除帝号,奉倦侯为主。”
韩孺子摇摇头,微笑道:“这可不是望气者的水平,直接说你自己准备好的话吧。”
“受人之托,总得先传到。嗯……”林坤山望了一眼漆黑的军营,“我没破坏倦侯的什么计划吧?”
“无妨,我的计划没那么容易被破坏。”
“呵呵,是我想多了。是这样,城内虽然僵持不下,但是大势正在倒向倦侯,我们这些望气者,自然要顺势而为。”
韩孺子不开口。
“皇帝宝玺和太祖宝剑,倦侯感兴趣吗?”
韩孺子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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