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最镇定的人是罗焕章和太后,听到外面的喧哗声,最惊讶的也是他们两人,太后迅速起身,向门口望去,随后慢慢坐下,目光转向韩孺子,因为她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的人在喊“救驾”。
罗焕章转身走到门口,外面的人还没有冲进内院,兵器撞击声却是清晰可闻,还有太监们的尖锐叫声,尽是什么“苦命人”。
他转身向一脸茫然的步蘅如问道:“怎么回事?内宫门户不是都有人把守吗?”
“是啊,都有人把守……我出去看看。”步蘅如匆匆走出房间,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惶恐,“不知哪来的一群太监和宫女,五十多人,拿着……木棍、竹竿,将慈顺宫包围了。”
“太监和宫女?”罗焕章莫名其妙。
愤怒而震惊的东海王忍不住冷笑道:“那么多武功高手挡不住五十几个太监、宫女吗?”
步蘅如摇摇头,“外面的人都跟皇太妃去勤政殿了,只剩四个人守卫大门,我以为……让他们三个出去,杀几个人立威……”
门口的三名短刀客正要出门,罗焕章喝了一声,“留下。咱们的计划是挟持太后与皇帝,守住这两人,就不算失败。”
东海王垂下头,脸色发青,因为他不在“两人”之中。
罗焕章走到太后面前,拱手道:“佩服,太后压制朝堂而群臣愈忠,血染内宫而奴婢效命,实在是佩服。”
太后眼不抬,冷淡地说:“朝堂在我手里,内宫是皇太妃管理,跟我没关系,外面那些人并非为我而来,你没听到他们在喊‘救驾’吗?他们是皇帝的人。”
罗焕章当然听到了,可是从皇宫到朝堂,每个人嘴里喊的都是“陛下”,心里却各有想法,所以他根本没想到皇帝,听到太后的话这才看向窗边坐着的少年。
韩孺子心中激动万分,张有才和佟青娥毕竟做到了,皇帝不再是这场宫廷政变的旁观者,但他仍能保持镇定,迎向罗焕章的目光。
“陛下居然能让一群太监和宫女向您效忠?”罗焕章仍然不太相信。
“顺势而为,太后抓人、杀人,我才能取信于人。”韩孺子的注意力大都放在外面的喧哗声上,慈顺宫大门口只有四名守卫,几十名太监和宫女却一直没攻进来,说明事情进展得不是特别顺利。
“这就是仁义之道的好处了,权谋能建功,仁义能守成,权谋能进取,仁义能断后。”罗焕章又转向太后,“我们也是顺势而为,武帝、桓帝、思帝相继驾崩,太后以女主听政,崔氏以外戚专权,大楚根基已经腐烂,才给予江湖人一次机会。”
“阁下还是这么好为人师。”太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大楚的根基怎么样不好说,你眼下的状况可不妙。”
三名刀客从门外跑进来,都是步蘅如的人,手中握刀,衣服上沾满了蛋清、菜叶等物,扯破了几个口子,还有一点血迹,面带仓皇,一进屋转身就要关门。
几根竹竿从门外尾随而至,一通乱戳。
步蘅如大惊,与屋里原有的三名手下上前帮忙,七个人挤成一团,总算勉强守住门户,还是有数根竹竿从门缝里伸进来,外面更是砰砰乱响,夹杂着“救驾”的叫声。
“燕鸣凤呢?”步蘅如惊骇交加,却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手下。
“他被暗枪捅倒了,不知死活。”一人靠门回道,有点气急败坏,补充道:“你说此事有惊无险,不会遇到任何反抗,为什么……”
“你还说你们个个以一敌百呢,怎么连太监和宫女都打不过?”形势一变,步蘅如也不能保护镇定,更不肯平白担负责任。
“闭嘴。”罗焕章喝道,现在可不是内斗的时候,盯着皇帝打量了一会,对步蘅如等人说:“开门。”
“不能开。”另一名满身脏东西的刀客大声反对,他们与外面的太监和宫女交过手,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
“蠢货,跟一群奴婢斗什么?守住皇帝、太后……和东海王,谁敢进来?”罗焕章并不认输。
东海王小声道:“现在想起我了。”
罗焕章也只是提他一句而已,几步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陛下见谅。”
步蘅如终于反应过来,咬牙道:“别守门了,听我命令:小龙,你看东海王,大龙、邓爷跟我守太后,你们三个守皇帝。一、二、三……撤!”
堵门的七个人一哄而散,分别冲向自己的目标。
韩孺子和东海王只是十三岁的少年,太后与王美人是女子,而且自恃身份,全都镇定地接受挟持,谁也没有做出反抗,只有东海王冷着脸,因为他受到了区别对待。
门被冲开了,先是七八竹竿伸进来探路,然后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迈过门槛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兴奋至极地向皇帝说:“陛下,苦命人来了……您在慈宁宫是向我们发暗号了吧?”
“没错,你们来得正及时。”韩孺子说,三名刀客围着他,只是亮刀,并没有架在他的脖子上,皇帝的镇定表现还让他们后退了小半步。
没人知道韩孺子心里有多激动,他甚至没法站起来,只能坐在圆凳上,尽量将身体挺直。
张有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扭头对外面的人说:“瞧,我就说这是陛下的密令,咱们来对了。”可能是有人对他暗示了什么,张有才急忙转身,向太后磕头,“奴等救驾来迟,太后恕罪。”
太后不愿与宫奴说话,扭头对站在身边的王美人说:“你养了一个好儿子。”
“他是太后的儿子。”王美人说。
太后轻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韩孺子明知母亲是不得已而为之,心里还是感到一酸,同时生出些许疑惑,母亲明明是被迫进宫,为何比太后身边的宫女还要忠诚?
罗焕章也有同样的疑惑,可他得先解决眼前的危机,“请陛下命令无关人等退出寝宫。”
韩孺子看了看身边的三柄短刀,对跪在门口的张有才说:“你们先退到庭中待命,朕要与罗师谈一谈。”
张有才将罗焕章和七名刀客全看了一遍,才答声“遵旨”,起身刚要退出,王美人提醒道:“关闭慈顺宫大门,不要让任何人再进来。”
“是。”张有才退出,众多竹竿也随之退出,门却没有关。
王美人向太后欠身道:“臣妾未请而先命,请太后责罚。”
“嗯,不急。”太后稍显倦态,望着从门外倾泻进来的阳光,对几尺以外的刀刃视而不见。
步蘅如等人则越来越紧张,全都看向罗焕章。
罗焕章思量片刻,觉得还是太后更重要一些,走到她面前,示意步蘅如等三人放下刀,说道:“真是遗憾,看来事情僵持住了。”
“我只遗憾信错了人。”太后仍然没有收回目光。
“我身边的这几位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不懂皇家规矩,请太后宽恕。”
太后终于收回目光,看着罗焕章,“曾经有人对我说过,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我当时一笑置之,现在看来他说得很对,我将十步之内拱手让人,结果落得今天的局面。十步之内,的确是江湖人的领地。”
韩孺子心中惊讶,原来杨奉对太后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到底站在谁的一边?
罗焕章点头称赞道:“向太后说这话的人很有见识,淳于枭也说过,离皇帝越远,感受到的威严越强烈,所以皇帝总是高高在上,远离臣民,一旦有人冲过阻碍,来到皇帝近前,那威严也就变得不足为惧,江湖上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们定下此计?”
“一半是计谋,一半是天授。淳于枭在齐国鼓动齐王起事,我在京城准备里应外合,可是在崔家待久了,我发现自己有机会冲到皇帝面前,不,是太后面前。于是我与淳于枭约定,如果齐王能攻破函谷关,我就执行原定计划,废除皇帝与太后,迎立新君。如果齐王兵败,就执行新计划,来一次宫变。”
太后点头,“我一定要活捉淳于枭,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罗焕章一笑,“大臣能阻止皇太妃进入勤政殿,却不能阻止皇帝的圣旨,就在此时此刻,皇宫中郎将正在换人,全体侍卫尽为我用,太后的兄长、南军大司马上官虚,应该已经被剥夺印绶,南军将士再度进城,到时候,容不得大臣们不听话。”
太后也微微一笑,“每天午时之后,朝中数位爪牙之臣与我在广文阁会面,若是见不到我,他们会去勤政殿软禁大臣,皇太妃怕是回不来了。至于南军大司马,夺他的印绶恐怕不那么容易。”
罗焕章转身看去,门口的阳光表明午时早就过了。
罗焕章与太后互视,都在揣摩对方的底线。
站在旁边的步蘅如突然开口:“用不着谈了,淳于师向我下达过密令:大事不成,就将太后、皇帝、东海王全部杀掉。到时候群臣无首,诸侯并争,淳于师还有机会!”
步蘅如挥舞手中的刀,眼中尽是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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