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
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白居易•赠梦得
于她而言,不着痕迹地出宫并非一件难事。只要摸清每班侍卫的时间,再将当值侍卫换成粘杆处的人,这整座皇宫于她而言,也并非是铜墙铁壁。
九门提督之职一直都是空着的,这样也好,剩了她许多麻烦。
“主子先在这里歇息,等天亮了再出京。”昔年雍王府邸,如今的雍和宫,不远处的小四合院落仍不声不响地立在那里。早有侍从接应,将她一路引进最里侧的第三进院中。
她点点头,解下足以罩住面目的披风,却仍是皱了皱眉头:“等沁儿早上一醒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赶去告诉弘历,到那个时候,九门戒严,便出不去了。”
“主子放心,等天擦亮就走,不会有人察觉的。”景浩唤来个小侍婢服侍她躺下:“您只管安心睡个好觉,师父和奴才都安排好了,保证能用最短的时间把主子送出京去。”
“不是把我送出去。”她摇了摇头,“是要保证,你们也都平安。”若是他们不平安,她费尽出京有有何意义。
乌篷船摇晃着靠了岸,摇桨的老翁恭敬地向着下船的长衣女子行了一礼。等一众人等皆已上岸,那船家才将船又安静地划走。
下了船,岸边自有顶小轿来接,她进得轿中,连续几日的赶路她也确实是累了,也不愿去再多思量这轿子到底要把她抬到那里。坐在轿中打了个哈欠,便睡着了。
“主子,到了。”当青色的小轿在一处院门的正门落下,一路跟来的景浩淡声道。
轿中的人没有应声。景浩微愣,手指挑开那轿帘,里面的人坐在里面正睡得安然。反复掂量了几分,还不等动手去唤醒那人,身后便有人将他拦下。
“师父?”景浩压低了声音。
洛谷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后些,亲自上前去拍了拍那人。
她悠悠醒来,瞧着眼前这人的一张脸:“到了?”
“主子跟我来。”洛谷笑笑,拉着她下轿。她着着件珍珠白的舒口小袄,上面是清寡的靛蓝色花纹,下面白色菊花万字纹的马面裙长长及地,上面绣着精致的蓝色花卉。长发被挽于脑后,当真一副寻常江南汉人女子的打扮。
一路引她进到主居的内院,自知她现在定是无心去观赏这座园子。召了两个小婢女进来为她更衣,洛谷隔着一道纱窗道:“一切都已妥当了。主子说想亲手整治这江南官吏,如今到时候了。”
“嗯……”泡在浴桶中的人伸手划拉着水中的那些花瓣,瞧着自己映在水面上自己那满头白发的倒影,“你也去歇下吧,这么一番折腾,你们也辛苦了。”
洛谷忙摇头:“主子忘了,到如今还能为主子做事,也是我和景浩的福分。”如今还能不被她嫌弃,他这侍卫做的,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该放的消息放出去了吗?”过了片刻,她又开口问。
“回主子的话,该放的都放出去了。”
“恩……不要让皇上知道,其他的你看着办。”她双眸微微合起,再无多话。这几个月来,一面要按着计划一步一步来,一面还要躲开弘历情急之下秘密派到各地的搜寻之人。粘杆处的人该撤的也都撤的差不多了,如今这两江一带,就是她最后需要经营的地方了。弘历,姑姑希望,你至少能守住这江山三十年太平。
“主子。外面有人来拜访。”湖心的亭子上搭着个小戏台,上面的戏班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那出牡丹亭。她坐在湖的一岸,旁边的位置上坐着的是洛谷、景浩、还有如今已成了洛谷正房夫人的柳依依。有石青色常衣的侍从将一张信笺递过,一面轻声禀报道。
洛谷皱了皱眉头:“自从主子住到这儿来,前前后后来了多少人了?不是这个求功名就是哪个求前程的。主子又不是哪路神仙,怎么可能管得了他们这些事。这回又是谁啊。”
她却笑笑,竖着耳朵去听那些戏子唱戏,一面展看信笺一面道:“就你事儿多。不过是先递了信笺上来,想来不是多无礼的人,你怎么这么多事情?”
“是,主子说的是。”洛谷在一旁赔
笑着,却见她神色一凛,连说话的声音都有几分哽咽:“去把那人请进来。”
侍从行礼后转身去请人,洛谷心中有异,从她颤抖的手中接过信笺,只有一行字: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单不说这一行所写,只那字迹,他便知道是什么人了。一年了,她终于等来了她该等的、想等的。
这下,她再无心去听那曲子,起身顺着游廊一路行至寻常用来接客的正堂中。有人正负手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抬头打量着整间屋子。他的身后,倒是站着个她熟悉的人——顾宸。难怪,难怪先帝驾崩,紧接着大名鼎鼎的一等御前侍卫就没了踪影。真棒,一个个瞒的这么天衣无缝。若只是她不知道倒也罢了,这一次,竟是连整个粘杆处都不知道。
“阁下为何事而来?”反复确认了许久,她才敢肯定,这不是自己在做梦。心下反倒不慌了,连话语中都带着几分调侃。
那人转过头来,长辫一甩,眼神中带着几分心疼地瞧着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却还是当年那张不露喜怒的脸。恭敬一揖,继而道:“鄙人寻故人至此,不知这位夫人可否收留几日,容我寻到那故人。”
“若是故人已不在了呢?”她问。
他却摇头:“不会。她既未把话说全,就定会等到有人去把她的话补全的那一日。”
“什么话不曾说全?”
“那人为犬子留下字迹,只说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鄙人以为,那故人剩下那句,是要鄙人来补的。”
“你已经补好了。”她笑笑,眼中含着泪,将信笺递还给他,“我这地方,阁下看可容得下那故人。”
“小桥流水,风景如画,够了。”胤禛笑笑,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抬了起来,擦净她静静落下的清泪,“一年了,你没负这两江之地,也没负当年许下的那共守江山。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可是你留给我的?”
残霞落日,流水人家。即便是在这江南算不上暖和的冬季都让人觉得浑身暖融融的。这么久,她就好比那姜太公,守在一个地方,拿着根空空无物的鱼竿,等着她想等的。愿者上钩,如今,也总算是让她等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