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碰上台风天,各路交通崩溃。

徐清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定大半,除了秦风、老张和几个还留在本地的老同学外,廖亦凡也在列。

廖亦凡抽开凳子,示意她来旁边坐。有好事者哄笑,调侃廖大才子多年守望,痴情不改,秦风拿眼刀子剜好事者,拿酒给他堵上嘴。

廖亦凡好几天没见到徐清,问她近况。徐清说:“还好,不用担心我。”

“找到抄袭者了吗?”

徐清神色一顿,含糊道:“快了。”

“有大概的方向了?”

徐清没应声,反问他道:“四世堂那边对接地怎么样?”

廖亦凡满怀兴味地看她一眼,摇摇头,有些丧气:“到现在元惜时也没肯见我,可能他只想让你参与竟稿吧。”

“你再试试。”

“好。”

秦风走过来说:“你俩都到这儿了还聊工作?快别了,大家好不容易聚坐一堂,都聊点高兴的。”他拿着一瓶白酒示意徐清,“清妹,今天赏脸喝点带劲的?”

“好。”徐清说。

“爽快,我就喜欢清妹这一点,从来不做作。”他转而又拍老张肩膀,“一白到哪了?还在路上堵着?”

“我哪知道,电话打不通。”

“算了,先给他把酒满上,待会儿管叫他自罚三杯。”秦风张罗了一圈,眼看大家伙都坐齐了,寿星还没到,猛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寿星还在后厨给咱整满汉全席呢,我去叫他过来。”

“我去吧。”徐清率先起身,拎着蛋糕说,“正好放冰箱冷藏一下。”

“也好,你最近水逆,好好蹭蹭寿星的喜气。”

徐清勾起唇,似笑非笑地应好。

出了包厢,徐稚柳紧随其后,问她:“你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我父亲含冤屈死,后来的十几年,我一直背着’清白’两个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为他平冤雪耻。你知道那两个字有多重吗?”徐稚柳说,“徐清,切忌妇人之仁,一旦错失自证清白的机会,泼向你的将是无穷无尽的脏水。”

徐清脚步一顿,一言不发地看着徐稚柳。

某一个时刻,他们觉得对方都很陌生。过了一会儿,徐清换只手拎蛋糕,绕过走廊,走向大堂。

胖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一不留神手上的盘子滑落,叮叮哐哐碎了一地。服务员赶忙拿起扫帚,胖子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餐盘收回后厨。

没一会儿,程逾白从后厨出来,在吧台拿一张创口贴,又回到后厨。

“怎么这么不当心?”程逾白捋了捋团在一起的创口贴,朝胖子扔过去,一边卷起衣袖切果盘,“我刚才跟你说了半天,你到底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小胖上学的事你别管了。”

“学区房买好了?”

“没。”

胖子擦干净手,捻着创口贴一角给食指贴上,把程逾白往旁边拱:“我来吧,你切得跟狗啃一样。”

程逾白瞅了眼自己的“刀下亡魂”,没有勉强,把刀过给他。

“没买学区房,你打算怎么办?”

“又不是只有一所公立学校,社区的也能上。以后你嫂子再求你办什么事,你甭搭理她。她已经疯了,整天攀比,我就不信不上那学校,小胖还成不了才。”

“我之前给你的东西呢?”

“包好了,在家里放着,改明儿你来拿走。”

程逾白有点回过味来:“不是,你什么意思?就那点东西,你至于跟我见外?”

“我知道那是你爸留下的。你爸留给你的东西就那几样,我再怎么……也不能拿那东西去卖。再说远没有到那份上,实在不行我还能把店盘出去。”

胖子抬头看一圈后厨,每个角落都是回忆,不禁红了眼眶,“说起来也挺好笑的,刚毕业那会儿还想着闯荡一番,在这个城市扎根,结果没几个月就浑身叮当响,设计的东西没人要,饭都吃不上了。要不是你们一直鼓励我,我可能早就走了,后来想开了,改行也没什么丢人的,刚好我也喜欢做饭。这几年虽然赚得不多,但是真开心啊,哪成想……一个破学校,就一下子把人打回原形,再看以前觉得不错的日子,竟然哪哪都漏风,可笑吧?”

胖子又低头切回水果,只拿刀的手不住颤抖,齐整度比程逾白还不如,再一看他脸上,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嘴唇也泛白。

程逾白赶紧给他把刀抽了出来,正色道:“怎么回事?生病了?”

“没。”

“没病你抖什么?瞧你脸色跟见鬼了一样,怎么?做了亏心事?”

胖子一听,两腿也抖动起来,旁边货架上的蔬菜瓜果被他抖落了一地。程逾白脸色顿沉:“你还真做了亏心事?”

“没、没有,我就是……”

“别跟我打马虎眼儿,你糊弄不了我。”

“我……”眼看躲不过去了,胖子干脆把心一横,两手抓住程逾白的手臂,颤颤巍巍道,“一白,是……是我抄的徐清,脱壳是我发表的。”

程逾白当即拔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我……那天亦凡来店里吃饭,我看他带着比赛表格,就多问了两句,他说一等奖有50万奖金,还说徐清也参赛了,组委会很喜欢她的风格。”说到这里,胖子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怪我,都怪我无能,我试过的,我想靠自己参加比赛,可手感早就没了,根本画不出任何东西!你嫂子还每天跟我吵架,动不动就朝小胖发火,你知道邻居都怎么说小胖吗?说他这辈子只能跟我一样当个厨子……厨子怎么了?厨子就这么丢人吗?”

胖子忍不住哭了,“小胖才多大,那些碎嘴的婆娘就这么说他,怎么可以对小孩子说这种话……一白,我真的没办法,穷是一种病吧?它是一种病啊,我已经被拖累了,我不能让小胖也跟我一样。”

“所以你就抄袭?”

“我承认我是被猪油蒙了心,听到50万就挪不动腿了……摩冠杯不是从来不公开审稿吗?我想就算被发现了应该也没有问题,就抱着侥幸心理……”

程逾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摩冠杯说是对外征稿,其实一直内审,协会里一帮恶鬼收受贿赂,无法无天,还美其名曰利益最大化,共赢最大化,让他不得不参与其中,当什么劳什子的评委,给他们遮羞,好不容易借着今年的舆论风向,给搬到网络赛道透明化,谁想那些脏东西没有浮出来,倒先让自家人翻船了。

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胖子?

徐清是清白的,抄袭她的居然是胖子!

“一白,一白我怎么办?你帮帮我好不好?今天徐清也来了,她已经拿到我的邮箱,联系我好几次我都没敢回。我不能出面啊,我一出面就完蛋了,小胖怎么办?以后别人都会说,他有个抄袭的爸爸,你嫂子一定会跟我离婚的。”

他说到后面,又开始怪秦风自作主张,联系同学给他庆生,他哪里还有心情过生日?

“一白,你说说话。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丢人就丢人了,可小胖还是个孩子。你也很疼他的,对不对?他最喜欢的就是你,就算为了他,你帮帮我好不好?”

程逾白依旧一言不发,挥开他的手,胖子无力地往下一滑,耷拉着肩如丧考妣。此时,外头传来秦风急吼吼的叫声:“你们人都去哪了?一个个在后厨偷吃吗?”

胖子看过去,只见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厨房门口。

下一秒,程逾白也看了过去。

蛋糕掉在地上,糊了一地。

半分钟后,程逾白强行把徐清拉出苍蝇馆子。徐清手腕被拽得生疼,一到外面就甩开他。程逾白看她神色还不如自己惊讶,心下有了猜测:“你早就知道了?”

“不比你早很多,下午才知道。”许小贺查到的地址就是这里。

徐清仰起头,看着程逾白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不觉好笑:“怎么?抄袭我的人是胖子,你很难接受?”

她居然还笑得出来?程逾白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将取决于你,不是吗?“

“什么意思?”

“你早就知道有人抄袭蝶变,却纵容事态发展,现在摩冠杯赛事获得各界关注,你还有机会把我踢出纯元瓷协,就差一点,你就能一举两得达成目的,可惜最后败在自己人手上。”徐清注视着程逾白,声音发冷,“如果早知道是胖子,你还会这么做吗?”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程逾白气极,一拳头狠狠撂在树上,“徐清,你他妈又这么想我!”

“我怎么想你重要吗?你在意过我的想法吗?”

“如果我不在意你的想法,不在意你的死活,你早就……”话冲到喉头,忽而理智回归,程逾白想到这些年,遗憾和思念纠缠着他,竟让他也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徐清没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上前一步:“我早就什么?”

“我不否认想把你踢出纯元,不单是因为百采改革,我说过了,纯元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朱荣也远没有你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看着她,仿佛看到那个在深夜顾影自怜的“小强”,胸腔鼓胀起一股酸意。

他忍不住抬起双手,落在她的肩上。

“徐清,别再挥霍你的灵气了。你到底明不明白传统陶瓷和现代陶瓷的区别在哪里?传统陶瓷用的是古老的技法、装饰手法,而现代陶瓷用的是创新的技法和装饰手法,在创作基底上两者没有高下之分。采用的元素,所追求的艺术审美,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没关系,最重要的是里面的共通性在哪里?你仔细想想,为什么你明明拥有扎实的设计架构、思维和实战经验,你的作品仍旧无法通过市场考验?你真正离得远的不是景德镇,也不是手作这种方式,而是温度。”他的手往下滑落,放在她胸口的位置,“一直以来,你都太贪心了……”

徐清后退一步,挡开他的手,眼眶中有泪花闪烁:“我不能理解。”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跟你讲,一直跟你讲,直到你能理解的那一天。”

徐清不说话,却是背过身去。

每次都是这样,这样的回避,这样的胆小,可她还能再逃一次吗?程逾白大步走到她面前,狠狠摇动她的肩膀,势要把她摇醒:“之前许小贺在重新挑选《大国重器》的嘉宾时,你提到威基伍德。那你知不知道,威基伍德创作的主要思想,就是实用性?”

威基伍德各阶段的作品因主创设计师的不同风格存在较大差异,可不管换作哪个设计师,都保留了“实用的”核心价值,这一点也使得威基伍德的陶瓷作品从皇家精英深入到平常巷末,让不同阶层的人都感受到了其优雅的气息。

徐清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她仰起头看他:“难道实用性是衡量设计师的唯一标准吗?”

“如果你要设计的是一件艺术品,你当然可以用你的思想、想象力去丰富它,忽略实用性能不计,单方面考虑它的空间表达和审美价值,当然,在此基础上它如果可以拥有实用性,我相信这一点并不会让你的艺术品减分。反之如果你设计的是一件茶器,是日常需要使用的器皿,你必须得清楚,实用性不是唯一标准,却是最低标准,一件没有实用性的日用瓷,就是一堆垃圾。”

程逾白说,“日用瓷、传统瓷,茶器亦或艺术品,其实在任何层面与你的追求和表达都不相悖,也同样可以有作为容器和装饰物以外的无限可能。”

欧美人称我们“瓷器国”,的确如此,中国发明了瓷器,而且发展出纷繁庞大的瓷器体系,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现在许多欧洲家庭还保留着过去的习惯,不像我们把盘子摞起来收,他们要一个个立起来,放在开放的橱柜里展示——因为他们把瓷器视为实用的艺术品。

程逾白声音很轻:“徐清,你总是曲解我,把我想得十恶不赦。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愿意面对自己吗?你会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吗?”

“我……”

“就算今天没有我,没有脱壳,蝶变也侥幸度过这次的市场考验,可你还有多少次侥幸?你当初在陶溪川创业失败,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你能承受得起几次失败?你还有多少个五年?再逃走一次,你还回得来吗?”

她总是怪自己资历浅,怪顾客没眼光,怪时间,怪审美,怪所有所有的一切,唯独不怪自己。

“徐清,你真的爱过陶瓷,爱过景德镇吗?”

徐清不由地恍惚起来,小时候当她站在高高的山头往外眺望的时候,她的梦想是考上一所上海的大学。爷爷问她为什么是上海?她说所有一线城市里,上海离家最近,车程最短。

电视里那是个霓虹闪烁、井然有序的摩天都市,等到毕业后顺其自然地留下打拼,相信她一定可以在那样冰冷而瑰丽的大城市拥有一席之地。

可她竟然离开了打拼五年的上海,重新回到这个脏乱差的城市。

这里的人冬天出门习惯穿睡衣,臃肿的衣服包裹着肥胖的身体,踩着厚实的拖鞋,露出粗糙的脸,颧骨上两坨红红的太阳红,让她每次看到都情不自禁想笑。

她怎会不爱陶瓷?他凭什么又轻易给她下定论?纵然她做错了,想错了,走错了,可为什么每次伤他最深的都是他?

她用力推开程逾白:“你的话总是轻飘飘的。在你的位置,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还在泥泞里?你不知道他们在经历什么,在面临什么,在做什么样的选择。而我,即便有一千个会输的可能,也不代表你可以随便羞辱我!”

程逾白被推撞在树上,强忍胃部痛楚,听她说道,“五年前,当着所有老师同学,你羞辱了我一次,现在当着全世界设计师的面,你又一次羞辱了我。程逾白,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

程逾白扼腕叹息:“徐清……”

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白道:“在明早之前,我要看到纯元瓷协的官方声明,否则……”

她回头看向那间喧闹不休的饭馆。

看吧,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和她有什么关系?

“否则,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