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杨端午于是半信半疑的坐下。
林安夜说:“端午姑娘,我从几个京城常住客商口中得知,这个吴瑾过去是有去军营的,可是几年前,他脚忽然受伤,不能再行走,他就有点自暴自弃起来,和外界几乎断绝了往来。吴家人又是以刻薄而闻名的,所以,对他不闻不问,吴瑾也就只和方家稍微有走动。可是让人奇怪的是,哪怕是对于方家,吴瑾也几乎是不走动的,可去年他应邀去方家赏花之后,竟然从此去方家特别勤快,甚至于方小姐也经常来吴宅见他,还公开了方吴两家娃娃亲的消息。”
杨端午沉思着,“那么,吴瑾是从去年忽然开始变的。林公子可知道是去年的什么时候?”
林安夜说:“说来也真的巧,这日期正好是在倪重阳失踪之后的一个月内发生的。”
端午若有所思。
实情已经非常的明朗了。就连一直以为端午是在说胡话的杨康,也颇有点相信吴瑾就是倪重阳了。
这世界岂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倪重阳,还没死!
“可惜逸辰回军营去了,不然,还可以以探望之名,强行进入吴宅,问个清楚。”杨康叹了一口气。
杨端午摇摇头,“弟弟是大将军,军营里的事务就已经够多的了,自然不应该再为我的私事而分心。父亲也是,如今林杨两家的布庄才刚刚定下店面,后续还需要劳神费思的事情可多着呢,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的。”
杨康和林安夜相视一眼,都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结果,杨端午的个性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向来坚强的要命,只要她能解决的,她从来不要她在意的人帮忙,若是她解决不了的,她也自己默默承受。
端午回到自己房间时,华灯初上,已经入夜。
她看着院子里的海棠花,在夜色里显得更加孤寂,花色也变得晦暗无比。几个奴婢把防火灯点亮,挂上去,照出了池塘里翻出水面来透气的锦鲤。
要下雪了吧,所以空气沉闷的很。
端午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那个奇怪的梦里,无端端下起了大雪,其实江南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
那个坐轮椅的少年,对着她微微偏过头来,她差点看到他的脸的时候,雪花遮住了她的视线。
如今想来,这个少年就是吴瑾了。
梦里,还出现一个姑娘,披着华丽的披风,站在吴瑾身边,温柔的手放在了吴瑾的肩膀上。
那个姑娘就是方圆。难怪哪怕是在梦里,端午也觉得她好眼熟。
原来是上天,托梦告诉她,方圆和吴瑾现在的亲密关系。
端午的心口,又沉沉的痛了起来。她不敢再想下去。
次日,阳光絮絮很温和,海棠花娇艳欲滴,竟让端午产生了回到春天的错觉。
“今天天气这么好,这回去吴宅,一定能见到重阳哥哥了。”端午相信天气是一个好兆头。
吴宅里。
昨晚太冷,吴瑾推着轮椅来到院子里,大腿上还盖着绣红梅绒毯。
阳光正好,地上的霜华都融化了,空气里却是更冷了些。吴瑾的身子自从坐在轮椅上之后,就非常的怕冷。所以他很注意自己的保暖。
他给乌鸦喂食,这是每天他的必作的事。
奴才在院门外对他说:“少爷,那个杨端午又来吴宅门口了,咱们的人一出门,她既嚷嚷着要进来。”
吴瑾手一缩,鸟食就掉落在地上,“我知道了,你关了门,别理她就是。”
奴才走了。
乌鸦飞回到树上去了。
吴瑾安静的坐着,低着头,一动不动。
已经这么久了,他从悬崖跳下,本来是为了不死在谢策的手里的。
他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的,虽然当时他是多么不舍得心爱的人。
可他没想到,他会被方圆救起。
即便被救,他也是想回到端午身边的。
可当他知道他的父母亲,被谢策害的全身毒性发作,是方家的人救了他的父母亲的时候,他变了。
倪鹏和何湘捷所中的毒,全天下是没有解药的,谢策竟然如此狠毒,给他们吃了这样的毒药。
方家人给他们所谓的解药,不过只是暂时稳住他们的病情不发作,就好像狂犬病一样,虽然可以不发作,可不代表,毒性已经解了。
他的父母亲,有一天,会忽然坚持不住离开他。
想到这个结果,他全身就会颤抖。
他们倪家本来与世无争,可如今,家破人亡。
他没有怪过端午,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只是恨他自己,当初一门心思就想着要行医治病,医者仁心,可原来,他的医术连他的父母亲都救不了。
后来,他站不起来了。
他双脚麻木,他只知道他有可能这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了。
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他能捡回来一条命,他已经很感谢上苍了,所以,他并没有因此不平,他只是觉得他配不上端午了。
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还能见杨端午吗?
杨家得到了平反,端午如今已经是高贵的杨家三姑娘了。
谢策还颁发给了端午“皇商”的称号。
一想到这个高贵的称号,是谢策亲自颁发给端午的,他就无法面对。
谢策是他的仇人,可是,端午似乎和谢策有着深刻的友情,就连杨康,杨逸辰如今,都被谢策“收买”了。
而当时,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是方家小姐方圆。
吴瑾累了,他觉得过去的自己,非常的荒唐。
他配不上端午,也对不起父母亲。
他不想再对不起救了他性命的方家。
于是,他答应了方圆的交易——从此他只做吴瑾,不回过去。
方家,成为他心甘情愿的心灵的避难所。
杨端午坐在吴宅外面的台阶上,手冻的发僵,手指间微微的发红,可是,她没有走。
这次,没有见到吴瑾,她绝对绝对不离开。
肚子饿了,她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馍馍,吃了起来。
吴宅的下人们开了门,要出去买菜,看到端午还坐在这里,摇摇头说:“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家少爷说过了,他不认识你,你还是请回吧。”
“我不会走的,你去告诉他,除非他让我见他,不然,我就一直等在这里。”端午执着的说。
下人只好过来问吴瑾的意思,说:“人家好歹也是过去杨老将军的女儿,现在杨大将军的姐姐,还是钦此的皇商,我们可是得罪不起的。天这么冷,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冻坏在吴宅门口,我们怎么担当的起呢。少爷,您好歹就和她见一面,看她有什么要说的吧。”
吴瑾微微侧头:“好,你带她进来吧。”
下人们下去了。
吴瑾的眼皮垂下,很是疲惫的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他本来已经和过去告别,没想要再见到端午的。
横竖他们已经是没有缘分,还不如断绝的干脆一点。
再说了,他是不会放过谢策的,可是如此,甚至包括杨康,都是谢策的朋友。
为了倪家和杨家不会为了谢策而交恶,吴瑾已经做了最理智的决定。
可他没想到,端午会如此执着。
“也罢,也许,这样你才可以死心。”吴瑾喃喃着。
他的呼吸一出鼻口,就凝聚为白汽。
然后,他看到了杨端午已经站在了梅树下。
那是他永远都无法忘怀的身影。
“这里没有别人,你现在,可以承认你是倪重阳了吗?”端午的声音在发抖,她双手紧紧拽着裙子,强烈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女人一旦爆发出来,将会比天雷还要剧烈。
吴瑾避开了她的目光:“你错了,不管有没有人,我都不是倪重阳。我是吴瑾。”
端午的心碎了:“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她捂住嘴哭了起来,“你明明就站在我面前,为何不认我?”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也许,我和你说的那个人,长的真的很像,可我,真的是吴瑾。”
“好,既然你说你是吴瑾,那你敢去军营,和大家对峙一下吗?”
吴瑾曾在军营里呆过比较久的时间,军营里一定会有认识他的。
吴瑾冷冷的说:“没这个必要。”
端午的眼泪,豆大豆大的滴落,“重阳哥哥,为何你忍心我这么伤心?你知道吗?你失踪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好想念你。为何你——”
吴瑾打断了她的话:“端午姑娘,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你可以走了。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去。”
“不,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你。”端午说。
“这不合适。”吴瑾说着招呼下人过来。
端午说:“你要我走也可以,你和我一起走吧。”说着上去拉吴瑾的手。
吴瑾忽然一挥手,端午没反应过来,被他的大力给甩了出去。
“啪!”端午被推出去半尺的距离,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
手臂擦过地面,露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你,你……”端午没想到,吴瑾竟然忍心这么重的推开她。
她凝视着吴瑾,希望他的眼神里,露出一点点的关切。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
可是,没有。
吴瑾的眼睛里,是空的。
好像苍茫的夜空,失去了所有的星子的夜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会有。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倪重阳。所以,我不需要对你好。”吴瑾说完,推着轮椅,往屋内走去,“送客。”
这话是如此的冷漠,好像一把刀,刺进了端午的心里。
下人说:“您还是先回去吧。您是真的认错人了。”
端午拍掉身上的尘埃,心已经冷到了冰点了。
她转身就走。
走出吴宅大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可她没看到吴瑾来找她。
“重阳哥哥,我不会放弃的。”她说完,咬咬牙,就走了。
“端午,你的手受伤了。”到了杨府,林安夜看到端午衣袖里的手臂见了红,焦急的说。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擦伤了皮。”端午说完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好累,身心俱疲。
她明明已经找到了心爱的人,可是,心爱的人却不认她,不愿意碰她一下。
她现在只想休息一下。
不休息怎么继续面对接下来的事。
林安夜已经猜到了什么。
端午很执着,若是没见到倪重阳回心转意,只怕不会放弃的。
一定是倪重阳伤害了她。
不然她不可能会是一副泪脸。要知道,哪怕是在生死关头,她都没有哭过。
日暮时分,林安夜来到吴宅门口,敲响了吴宅的大门。
门上的铜环已经是锈迹斑斑。
看来吴宅的确是鲜有人往来。
门开了,一个奴仆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又是谁,难道不知道我们少爷不喜欢见客的吗?”
林安夜冷声回答:“你去告诉你家少爷,就说是林安夜要见他,如果他不见,那我就飞进去见他。他应该很清楚我的武功。”
那下人见林安夜来头不小,不敢得罪,就去报告给了吴瑾。
吴瑾淡淡一笑,“好大的口气。若是放在以前,只怕我是故意要不见他了。可如今,我已经是心如止水。带他进来吧。”
吴瑾招呼乌鸦下来停在他手指上。
林安夜走进的时候,正好看到吴瑾和乌鸦嬉戏的剪影。
那三只乌鸦和别的乌鸦完全不同,因为,它们一看就具有灵性。
“倪重阳,我来,只是要问你,你为何不认端午姑娘?”林安夜开门见山,丝毫不遮掩他来的目的。
吴瑾让下人们都退下,抚摸了下乌鸦的羽毛,乌鸦很听话的都飞上树干去了。
吴瑾的目光看着乌鸦,眼里是深情:“林公子……”
“如果你要告诉我,我是认错人了,你大可不必。我林安夜不是傻子。你的手已经泄露了你的真实身份。”林安夜说,“你手指甲上还有着药草的黄色,指腹上还有厚厚的茧子。你过去是做药草的,身上还有淡淡的药草味道。这些,你都骗不过我的。”
吴瑾看了看自己的手,冷笑了一声:“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想成为谁。”
林安夜说:“端午姑娘对你情深至此,不是你想成为谁就可以对她不管不顾的。还有,我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拢在衣袖里御寒的手,开始摩梭起来,吴瑾抬头笑看着林安夜,“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