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平出曹府时,已经将近子时。
曹德早吩咐好车马在门口等候,雄健的骏马打着响鼻,呼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先生放心,现下离宵禁还有些时候。”
曹昂带着曹丕出门相送,隐隐见得种平神色中似有担忧,笑着解释了一句。
种平略一点头,却不怎么显得轻松:“劳烦大公子替我多盯着些志才,叫他多珍重身体,少饮酒水,也少去……那些风月之所。”
“昂知晓。”
曹昂有些疑惑于种平拜托自己对戏志才说这样的规劝之语,但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种平是想要他将这话转告给父亲,由父亲督劝戏志才。
他暗想先生果然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想拉拢先生,倒是可以从戏志才入手,只是种侍中到底以倔强出名,想要打动怕是并不容易。
曹昂觉得头痛。
种辑除了与荀攸交好,连同族的种拂父子都少往来。
……他实在难想到能怎么说动种辑。
无法打动种辑,自然也就无法让种平转变立场。
“今夜我观志才精神多有萎靡……我虽在席中也劝过他调养身体,但看他神色,却未放在心上,还请大公子一定多多规劝。”
临上马车前,种平忍不住又叮嘱一句:“二公子这几日读许本的《论语》的《学而》一篇,只看句读即可。”
曹昂收回思绪,认真应下,想起席间种平对檀女多有关照,有心想重提赠婢之事,但也知道种平定然不会同意,便也没开口。
这婢女原是在东郡便该送给种平的,可惜种平无意,只想着将檀女放回自由身,让她归家。
他暗想种平对檀女如此关切,或许并非全无情谊,只是情窍未开,日后……仍有送去的一天也说不准。
在心中又转了几分心思,曹昂方收回注视着马车离去的目光,拉着曹丕回去了。
种平在车上与曹德寒暄了一路,曹德几句话中总离不开当日的救命之恩。
他说曹嵩临终前嘱咐曹操,种平对曹家有大恩,务必重谢,不可轻慢。
之前曹操突遭丧父之痛,一心只想着报仇,后面兖州局势又混乱,写下的表文一直未能呈上。
这几日朝议之时当有消息,希望种平不要因此对曹操生出芥蒂,又说他曹家与夏侯家都重情重恩,种平若有所需,一定结环相报。
种平知他这番话的用意,只是默默听着,偶尔颔首,也不怎么表态,只是说几句关于曹昂和曹丕的课业。
车马悠悠地停下,曹德跟在种平身后下车,殷殷相送,种平推辞了几次方才让他回车离去。
吴质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待种平送别了曹德,将种平迎进前堂,奉上温着的热汤。
种平眉眼间有些倦怠,接过碗抿了一口:“这事我自己来便可,父亲如何?可休息了?”
“侍中尚在书房,当是有话要同太史说。”
吴质敏锐地闻到了种平身上的酒气,心中暗暗记得一会儿要去厨房给种平备上醒酒汤。
种平大约明白种辑要同他说什么,屋内烧着碳,比外间温暖许多,他解下狐裘,看着身上新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换下,就这样去了书房。
书房内的铜质灯架上,烛火如豆,应当是已经燃了许久,如今将尽未尽,算不上特别明亮,但也勉强能看清这屋内的所有事物。
种辑就坐在桌案边,依旧是同以往一样的神情坐姿,见种平入内,先是问了一句:“席中可吃了酒?虎儿风寒未愈,喝了酒恐怕要头痛,先吃些茶吧。”
种平在自家老爹对面坐下,看着面前的茶,眉心几不可见地跳动一下,屏住呼吸闷了一口。
幸而这茶中只加了姜和花椒,虽冲鼻,但与在席中吃的那一盏茶对比,也不是不能接受。
种辑等种平喝了茶,看着他原本疲倦的眼中恢复了些精气,才转头拨了拨手边的烛火。
火光跳动一下,倏然暗下,又迅速光亮。
“我今日……”
灯花“噼啪”地落在铜盏中。
种平细细将自己对张燕的安排以及在宴会上被请为曹丕老师的事都说了一遍。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去讲述他那些可能还不成熟的计谋,也是唯一一次这样直白地显露出自己对种辑的依赖。
种辑安静地听着,烛火下,他的面容显出一股沉寂如水的从容,让种平生出一阵恍惚。
其实种平的眉眼是随了种辑,父子二人静下来时,总有种如出一辙般“此不复世中人”的超然物外。
不过种辑很少会在人面前沉静,他大多数时候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一个只认死理的倔老头,行事总是停留在激动,冲动的层面上,很难让人想明白他是怎么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
“让张燕回黑山,这安排并无不妥。”
种辑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虎儿既敢放他回去,定然是有所倚仗。我听闻刘皇叔手下有一人名管亥,亦曾是黄巾?”
“此人便是当初围困北海的黄巾渠帅。”
种平记得管亥是张牛角的狂热信徒,在北海时能劝他投降,极大一部分便是因为自己借了张牛角的名头。
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个狂信徒,同皇叔去了一次青州和徐州后,便率领残部,诚心归属皇叔麾下了。 种平想了一想,琢磨出来种辑的意思。
既然可以用张燕去收纳黑山流寇,那自然也可以用管亥去收降青州黄巾。
种平是知道董承曾拉拢过张燕的,先不提背后是不是有刘协得授意,只说董承前脚刚对张燕示好,后脚张燕就回黑山老家,总归是落了董承的面皮,也透露出同种平的亲近来。
纵使日后张燕再假意向董承表忠心,以董承的性子,多半会心有芥蒂,不仅不会相信张燕的投诚,还会私下使些勾当坑害。
但若是同时调走管亥……
二人同是黄巾出身,出许都又都是为了收剿黄巾流寇,便不显得突兀。
再者管亥现下是刘备的人,此举明面上是削减了刘备的军事力量,董承定然是乐见其成,就如今刘协对刘备的重视与对董承的忽视,说不准董承还会在其中推波助澜。
“青州黄巾泛滥,我可表管亥为骁骑将军,分张燕军械兵马予管亥。”
种平顺着种辑的想法往下推。
“如此,再令张燕向董承投诚,董承见张燕受我轻慢,必然厚待,十分的戒心也就先去了三分。”
“我虽是以青州黄巾势大为名,请陛下增加管亥的兵马,但董承定然不信,只会觉得我拉拢管亥,是为了亲近刘皇叔。我越重视管亥,为管亥增兵,董承为了制衡皇叔,便越是只能倚重张燕。”
“这样,余下的七分戒备,也该再去三分。”
种平说到此处,不再言语。
他此时与张喜的门客达成了诡异共识,都希望董承能再爬高一些。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除去对董承的考量,种平为张燕在河内铺路的重要一条,便是想要通过臧洪劝说张邈兄弟主动回兖州向曹操请罪。
他当时还头疼如何与臧洪联络,若是管亥去青州,倒是能多个门路。
何况,张燕为他经营黑山。
管亥亦可在青州为刘备经营平原。
现下虽远不至于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若是能多条退路,又怎么会是坏事?
种平定了主意,在心中默默组织起明日表文的内容。
“虎儿,曹氏二子如何?”
种辑并不奇怪曹操会请种平去当曹丕的老师。
经学终归也是讲究师承的,公府试时的“诸生试家法”,其中的便是指所学某一经学大师的经术学说。
当世主流经学,不过是刘、许、马,郑四人的学说,而四学之中,郑学为最,现下放眼整个许都,能称得上是精通四学之一的,除了蔡邕,也只剩下种平这个“郑蔡门生”了。
侍师如父。
师徒关系是何等紧密。
曹操请种平给曹丕当老师,背后的意义可见一斑。
种平又想到回来这一路上曹德的话语。
“二公子……聪睿绝性。”
现下曹丕到底只有五六岁,种平与他相处不久,只能含糊以一句“聪睿”定论。
“老师偏向今文,我初入老师门下便是由《今文尚书》始,若是教到二公子……怕是只能教到《孝经》,余下的,当另择贤士。”
种平这话并非作假,他毕竟有上辈子二十年的语文学习做底子,拜蔡邕为师时的学习顺序直接就是伏氏《尚书》、鲁氏《诗》、梁氏《周易》,戴氏《礼》和公羊氏的《春秋》。
像是《孝经》《论语》之类的用作启蒙的,虽说也读几位大家的注经,却因着蔡邕不作要求,种平止是浅尝辄止,思维还停留在上辈子上学背的那些内容上。
这也是为何他初次教曹昂,会差点把曹昂给教偏了的缘故。
种辑点点头。
自家儿子擅长哪些科目他还是心理有数的。
“虎儿心中有规划,我也就放心了,这老师的名头还是莫要担下,若只是启蒙,倒也算不得什么。”
他也在心里帮种平盘算,假使后面要给曹丕换老师,应当换成谁才比较合适。
种辑是绝不希望种平同曹操交集太深的。
今日种平赴这一场宴,明日朝堂之上少不得又要起风波。
他叹了口气,隐隐后悔起当日长安乱时,同意了荀攸将种平送去东郡的主意。
初入兖州时,他只希望这位曹兖州是王允。
过了一阵,他又觉得曹操再不济也能成袁隗。
现在……他只希望日后,此人不要做董卓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