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台阶上泼了水,湿渌渌的洇开几点残存在阶缝中的血腥。
种辑敛了衣袖,抬头看见庭中曹操与段煨相对而坐,一旁的小炉温着酒水,庭中一人被甲士压着,跪伏在地上,虽只留一个背影,却也能分辨出身份。
“司空相召,辑十分惶惑,不知是为了何事?”
他拾阶而上,行动衣摆微动,沾染上些许苔草。
曹操闻声,含着笑望来,起身作迎:“太尉在家好清闲。”
“辑闻‘自上安下曰尉’,今国法分明,为治有体;公卿司职,诸吏拜服,辑无为之人,自然清闲。”
种辑说话向来如此,曹操也不以为意,他垂下眼,略略瞥了瞥种辑腰间的长剑,打着几分打趣:“既如太尉所言,现下不在朝中,带这剑做什么?”
“辑不好械斗,但还是要争一争道理。”
“司空曾经设五色棒,依法杖杀蹇图。不知那时的曹孟德,见到今日之司空,心中会作何感想?”
那卷书不厚,尾页摊开在最上面,墨痕尚且未干透,应当是戏志才不久前又想到了什么,添补上去的话。
他说着将剑悬挂回腰间,剑柄贴在左手腕边:“不知那庭下是何人?观其身形,倒有些像是……”
“主公……”
种辑强忍怒意,段煨也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他脑子还算是清醒,权衡再三后还是稳稳坐着饮酒,没有什么表示。
“董妃有孕,司空即便要行株连之举,也不当罪及董妃,司空是要将天子面目置于何处?”
短暂的寂静之中,反倒是曹操率先爽朗大笑出声:“太尉深明法度,以为该如何处置董承?”
这时候那样大,离得他那样远,而他渺小到只能想起家中的一隅,想起庭中的树,长久坐在阶上,不安又依恋的望着他的虎儿。
曹操从不怀疑自己是汉臣,他少有后悔的时刻,之前在人面前,少有显露出后悔之时。
虎儿……
他没忘记自己最初的愿望是成为汉征西将军,如今的所作所为,似乎在天下人眼中都与他这愿望背道而驰,或许他当真说出这愿望,也不过会被当作笑谈。
这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连段煨都听明白了,何况另外两人。
他大为吃惊,不顾董承的冷哼声,快步走回曹操面前也董承叫屈:“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良臣良佐,怎忽为悖逆之人?辑虽与国舅不睦,却也不信国舅会悖逆天子啊!”
种辑解下长剑,平举在手中,语气柔和了些:“此为礼剑,素日悬挂,仅自省耳,若非司空提醒,辑真是浑然忘了还带着此物。”
“既然不是悖逆天子,那如何算是谋逆?”
昔日之我啊……
曹操就在一边帮戏志才调节软枕,尽量让他舒服些。
日日被种辑这老家伙追着怼,总算也看见他站在自己这边骂别人一回,也算是值了!
锦缎做的被子上已经晕开了一大片血色,甚至能看到粘连的几个血块。
到底今日在曹操面前露的脸面,攒下的功劳都于他有益,就当是谢过种平来劝他一场的苦心,段煨好心打断种辑一次,也是告诫对方不必再继续这个话题。
曹操不算是个心软的人,但的确会念些情谊,他从来知晓种辑的性情,也早料到会有今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亦或许是想到种平,对于种辑,曹操要多上几分宽容,至少现在,他还要留下对方一条性命。
种辑想起下过狱的杨彪,又看看现在还被压在庭中的董承,自己比起这两人,已是受了曹操极大优待了,若换作是其他人当如何?
之前他也让府医为他诊治过,只是连喝了几副药都不见效果。
刺出的剑被软甲格挡,回应种辑质问的是一拥而上的甲士。
“太尉主军。”
或许是安心告老,要么乖乖留在许都,要么携家回乡吧?
在曹操的地盘,段煨终究是有所拘束,只是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开口。
董承心道自己难道听种辑说句顺耳的话,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时候,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这并不叫他意外,他只是叹惜,那叹惜也仅仅是在他心中划过一瞬。
曹操接过剑,在手中掂了掂,欣赏着剑鞘上的花纹,又抽出剑,轻轻摸了摸剑身:“是把好剑。”
他将剑送回剑鞘,还到种辑手上,话语中存了揶揄之意:“常闻太尉孤直刚烈,怎么今日却这样好脾气?”
在浓重的血腥气和侍女的低声哀泣中,他第一次抱起那个孩子,他们生命的延续。
段煨自觉先前提醒过种辑,算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会儿只装作看风景,不发一言。
曹操闻言,摇了摇头:“太尉想错了,董承矫饰诏令,恃其身份,为祸许都,这如何不算悖逆?”
戏志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曹操的思绪,这一次戏志才伏在榻上,很久没能直起身,曹操为他抚背,让他缓了许久,才轻轻将他扶起。
先前他虽是坐在庭上饮酒,耳朵却一直留意曹操与种辑的谈话内容,因着种平同他私下谈论过的那一席话,他心中对种辑还算是有些顾念。
曹操赶紧起身去拿:“我都知晓,你莫要激动……”
董承梗着脖子:“天子妃嫔,不在我族!罪我一人,莫要株连。”
他早已做好了死在曹操府上的准备。
他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久久站在黑暗中,从前他爱奢华,喜饮酒,恣意享乐,那枯坐的一夜中,他却求神佛,颂道藏,发誓从此不食肉,不沾酒,苛求已身,只为了给这个孩子求一个来生。
“悖逆?莫非此人是犯下了谋逆不轨的大罪?”
这是让自己辞官的意思。
然而那孩子轻而瘦小,青紫着面孔,他看不见婴儿胸膛的起伏,也感知不到怀中孩子的心跳。
曹操点点头,将手背在身后,原地走了几步,偏过头看着种辑:“董承悖逆一事太尉不知,那北军之乱……太尉也一无所知?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是否有密诏他不得而知,若是没有也就算了,若是真有,岂不是给了曹操发作的机会?
“禁宫妇人,怯懦无知,安能说动将军?”
他当然不能否认,总不能将这事牵扯到刘协身上。
那夜之后,种辑遣散了家中的侍女仆役,选择亲手将这个孩子喂养长大,依旧给他取名为“平”,却并非是妻子所愿的“均平”,而且最朴素的“平安”之愿。
“失礼。”
“一个悖逆之贼罢了!”
种辑言尽,击掌而叹:“国法弗守,君威弗尊,今者何为,背义忘纲?政亡则国从,吾将作黍离之悲矣!”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段煨在一边听得心惊肉跳,生怕曹操暴怒,直接砍了种辑。
曹操眯着眼听,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情绪,他的嗓音依旧平稳,好像不曾被种辑的话牵动一丝心绪:“太尉清闲惯了,朝中事物繁杂,太尉还是回府好好修养吧。”
董承霍然抬头,双目通红。
曹操扶着戏志才,给他喂了几口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等待仆役将煎好的汤药送进来。
也许世间当真有神灵相应,黎明将至时,他亲眼见到怀中没有呼吸的婴儿动了动手指,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啼哭……
种辑心平气和:“辑只是脾气差了些,并非喜好械斗,司空好意相邀,辑却携剑而来,确实是辑无理在前。”
段煨最后并没有听信种平的鼓动去背刺曹操,在他看来,那成功率实在低到可笑。
曹操突然换了个话题:“若无依凭,怎敢矫诏?恐怕是其女在背后鼓动。”
“咳咳咳!!”
或许可以去寻一寻那华佗……
只是可惜,他是个倔性子。
种辑显得愈发疑惑,似乎真是想不明白。
“那太尉的意思是要置国法于不顾?”
曹操带着笑,觑了眼种辑神色,伸出食指点点了皇宫的方向:“如今甲士已入宫廷,太尉这话说的晚了些。”
种辑闭了闭眼,他一直清楚曹操的狠辣果决,想在对方眼下密谋闹出些乱子并不容易。
白色的剑光随着这声质问破开空气,剑身发出一阵嗡鸣,这样的距离足够置眼前人于死地,但曹操经过一次刺杀,早做了防备。
种辑重重叹了口气:“再如何也不该矫诏啊!若是为了天子,情非得已也罢了,怎么能借此谋害忠良呢?”
“志才!”
太过珍爱,反而不敢接近,不敢诉之言语,他对这个孩子,既亲昵,又疏离。
种辑面露犹疑之色,冲曹操拱了拱手后,方才慢慢踱步过去,弯下腰打量那人的面容:“……这不是国舅吗?!”
他捂着嘴,几乎是一边呕血一边咳嗽,抖着手去指案上的一卷书。
“国舅!何至于此啊!”
种辑眉头抽动,昔日霍光之妻毒杀恭哀皇后许平君尚要掩人耳目,如今白日之下,曹操敢命兵士强入宫廷,残杀怀有皇裔的妃嫔,此行此举与董卓之流何异?!
奸贼!
“我何曾悖逆天子!”
戏志才躺得不算安稳,没过一会儿就要支起身子,伏在榻上咳嗽,那咳嗽声很闷,似乎是喉咙中卡了很多痰,每咳一次,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太多的回忆涌上心头,种辑坐在牢狱中的蒲草之上,从衣袖中取出一粒准备已久的丸药。
曹操笑声不停,似乎真是发自内心感到愉悦,笑了一会儿,曹操才缓缓收住面上的表情,虽说嘴角仍是上扬,眼中却无多少笑意。
曹操静坐在戏志才榻边,府医刚来看过诊,流着汗换了方子,欲言又止,找了好一会儿才叫曹操挥了挥手,忙不送迭退出去配药了。
被缚上锁链,关押进牢狱之前,种辑最后一次看向的不再是皇宫,而是种府。
段煨骤然出言打断,他身上甲胄未卸,皮甲之上还带着刀剑留下的破损。
可惜种辑一根筋,并不领段煨的情。
他拘束这个孩子,不叫这孩子外出,以“虎”做小名,只求一个诸邪辟邪。
这一次本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行刺杀曹操,营救天子之事。
无论种辑是因何刺杀曹操,终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了刺杀之事,曹操只将他下狱,可谓是宽仁,即便是种平来了,又能说的了什么?
种辑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在来之前让吴质和霍丘二人离开。
“触犯国法,自有廷尉裁断,太尉主军,怕是不好妄言。”
“昔日的曹孟德……”
“如太尉所言,董承身为国舅。”
种辑横在胸前的两只手下移,右手握住腰间的剑柄,迈步向前:“司空,仍为人臣,为汉臣否?”
种辑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动,他眼睑垂下,不知在看何处。
曹操话说到这地步,种辑也明白自己这些人在背后的行动应当已为曹操所知。
种辑的手自然垂在身侧,隔着衣袖轻轻摩挲着剑柄。
天子,大汉。
数十年前那个昏黑的夜晚,像极了这个阴暗潮湿的监牢。
昔日之我是我,今日之我亦是我,若是昔日的曹孟德在我这个位置,他如何不会做这个曹司空?
曹操想到此处,心念通畅,略微在心底露出几点笑意,待又想到种辑说的那句“将做黍离之悲”时,顿时觉得眼角连着头皮的一根筋像被人用手攥了一把,猛地抽痛起来。
倔强了一辈子,恐怕要倔强到死。
董承却觉得今天种辑的话字字合他心意,怎么听怎么顺耳,反正他已是将死之人,心头没了顾虑,只觉得畅快。
不可否认,在种平提起他的族兄,为他描绘出那成功之后的图景时,他的确有过一瞬间心动,但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种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的妻子在一个夜晚为他诞育下这个子嗣,随后散手人寰。
这样直白的刺杀徒劳且无用,不过是亲手给曹操送把柄,曹操低头看了眼衣服上的破损,吩咐左右将种辑压入监牢。
董承被压着,无法抬头,却还是挣着上扬脖颈,耳后颈侧的皮肤炸红,青筋绷起。
种辑先前的那些话还在曹操耳边回响,这个几乎是独处的时候,他才能沉下心询问自己,种辑的那些话问的对吗?
若是昔日的曹孟德,可会想到,可愿见到今日的曹司空?
戏志才缓了缓呼吸,强撑着行了个不成礼的礼:“咳咳,忠有一高才,荐于主公……颖川郭嘉,郭奉孝,其才,十倍于我,计谋奇诡……愿主公重用之,另有遗策在,在……”
曹操握着那卷书,转回身时,戏志才半靠在软枕上,被血染红的唇瓣带着几分满足的笑意。
榻边矮几上放着一盏用于增亮的油灯,如今已经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