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的手段确实高妙。整饬宿卫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测雒阳系和许都卫争斗,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许都城外的军营里。
杨修不仅算准了满宠对整饬许都令的反应,而且还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尴尬地位,一定会被选出来背黑锅。就这样,董承的计划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动的,其实步步都是主动为之。雒阳系表面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实际上成功地声东击西,在许都城内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装,这可要比抛出去那两枚弃子有价值得多。
棋子的价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动机而决定的。当棋手着眼于政治斗争时,一位天子近侍与一位禁军将领无疑是极重要的筹码;但当棋手打算发动政变时,一支可靠的武装力量才是最珍贵的。
他现在最烦恼的,只有一件事:多疑的满宠并没让这些前锋营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来,而是把他们派到城中诸街道各坊去。这四百人就像撒进了许都城内的黄沙,四处分散,这无疑将会增大起事的难度。
“在计划发动之前,暂且忍一忍吧。”王服想。
张宇坐到车上,探头对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吗?”王服这才从深思中醒过来,冲董妃微一施礼,驱马走到前头。
董妃和赵彦目送着老人在前头的街道消失,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董妃吩咐身边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车过来。等到侍婢离开,董妃忽然丽容一敛,低声对赵彦道:“彦威,我有点害怕。”
赵彦有些惊讶,他不知董妃为何会忽然发出这种感慨,连忙回答:“许都名医甚多,您不必如此担心。”
“混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董妃狠狠地踹了赵彦一脚,就像两人小时候一样,她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贵人身份而韬光养晦。赵彦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汉室不盛,若是寻常,董妃这个暧昧举动可能导致董、赵两家满门抄斩。
赵彦心思玲珑,捉摸女人心思却不那么在行,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没容他再问,自顾说了起来:“我父亲最近非常忙,不停地会见各种宾客,要么开设大宴,要么躲在书房里密谈。他甚至连晚上看看我的时间都没有……可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经常莫名地心慌起来。”
赵彦暗自感叹,少君这个人脾气直,心思却浅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亲董承的处境和政治斗争的险恶程度。对于她来说,生活始终停留在雒阳的童年美好记忆,人人都宠着她哄着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直觉往往很灵验。
看来董承果然是在策划什么大事。
“夫人过虑了。董将军身负汉室重托,自然日理万机。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听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气恼,她用手托着下巴,皱起眉头:“陛下也变了,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现在的他,有点像个傀儡,伏寿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样子也变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减也属平常。”赵彦劝道。董妃启齿欲言,很快又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感觉只有肌肤相亲的男女才能意会,实在无法把微妙处传达给旁人。
“张老公公走了,陛下变了,父亲也看不到了……彦威,你说我该怎么办?”董妃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靠着左掖门的墙壁,就像一个不愿意搬家面对新环境的小孩子。赵彦心中一阵怜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着实有限。他灵机一动,俯身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三折两折,折成一只草蟋蟀。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
他念的是小时候的童谣,那时候董妃最喜欢拿着草蟋蟀,骑在围墙上翘着脚,边唱着歌谣边等贵人来接。董妃接过这只简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轻轻踹了他一脚,面上的苦闷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这时候带着马车赶过来了,两个人默契地闭上了嘴。
董妃被搀扶上车,很快离开。随着马车的远去,赵彦那点淡淡的怀旧情怀也逐渐散去,他开始头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不是来打探消息,如今却变得比刚才更加迷茫。
董妃无意的一句“陛下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在赵彦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就在同时,许都一切暗流涌动的旋涡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厅里,身上盖着绒毯。他面前跪伏着几位汉臣,絮絮叨叨地说着陈腐的话题。
“卿等所奏甚当,朕会下诏,着尚书台加以旌表。”刘协机械地张合着嘴唇,有些无聊。
大臣们跪谢,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寿拿起一块热水敷好的绢巾,蘸了点醒脑的龙涎草粉,给刘协擦了擦额头。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准备的,无论曹操对汉室如何,至少这位夫人对皇帝的礼数无可挑剔。
门口的小黄门拿着朝奏名刺刚要往下唱,伏寿指示说:“陛下疲倦了,让外面的人稍等一下。”小黄门领命而出。
伏寿见屋里没人了,对刘协道:“陛下,您刚才可有点走神了。”刘协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这一天我已见了七八波大臣,他们都说几乎一样的话,我都几乎睡着了。”
伏寿就像是一个谆谆教导弟子的五经博士:“你现在要多接触这些臣僚,尽快熟悉每一个人的秉性,同时也要让他们熟悉你现在的面孔、风格,这非常重要。潜移默化之下,他们才不会对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来要觐见的是谁?”
刘协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皇帝可比想象中难做多了。他宁可在冰天雪地里打一天猎,也不愿意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接见一天大臣。他现在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红色,这是伏寿用生姜擦出来的。这几天他的任务,就是逐渐增加接见臣僚的次数,让他们习惯于皇帝的新转变。
“接下来的两个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你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刘协揉穴的动作停住了,孔融是当今名士,他在河内也多有耳闻。司马家一直很仰慕他,只有司马懿看不起他,说他是个大话炎炎的腐儒。
“没错,这个人心高气傲。连曹操都不放在眼里。文武百官里只有他才敢不拘礼法,当众喝骂,对曹氏来说是个不错的制衡。”伏寿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这人对汉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刚愎自用,不通权术。陛下曾说此人可亲而不可用。”
刘协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细心听着。
“这个人精通经学,嗜酒如命。等会陛下见了,不妨与他谈谈酒道经学。只是莫提国家大事,他知道了也无甚用处,反惹来大把牢骚。”伏寿抿起嘴来,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刘协点点头,把这些都默记在心里。他扯过绢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声道:“宣!”
董承和孔融联袂穿过长廊,进到正厅。这两人一个垂头沉思,一个昂首直行,对比十分强烈。他们两个原本是打算单独奏事,结果却在曹府门前撞了个正着。两个人互不相让,谁都不肯排在后面,最后只能两个人一起觐见。
两人见了皇帝,先按规矩叩拜。董承刚要开口,孔融却抢在了他前头。
“陛下,臣有本上奏。”
刘协颔首示意,他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便不顾伏寿眼神,挥手让他奏来。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来。刘协初听还饶有兴趣,后来发现空有辞藻华丽,却无一语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烦。他把目光投向伏寿,伏寿却把头转过去,一副“活该你不听劝”的表情。
孔融见刘协稍有烦躁,便不满道:“紫微岿然于星垣,万世不易,方有允执阙中,群星拱卫。臣下奏事,天子亦当端坐如仪,为天下范!”刘协只得重新振作精神,挺直腰板。
又听了好长一段时间,昏昏欲睡的刘协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迂腐到不能再迂腐的人,他也不可能给皇帝上这么长的奏章。他故意拖得这么久,是不想让另外一个人说话。刘协看了眼安静等候一旁的董承,发现董承一脸坦然,似乎对孔融浑不在意。
伏后趁孔融停顿的间隔,挥袖劝道:“陛下大病初愈,不宜闻奏过长,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后细观。”孔融却板起脸来道:“司臣之事,何用牝鸡!”
斥退了一帝一后,孔融士气大振,又继续读起来。好在再长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时候。孔融读完最后几个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叙,俱是前朝故事。请陛下鉴之悟之,攘奸用贤,则汉室重光,计日可待。”
绕了一大圈子,说了十几个典故,其实只是为了骂董承是开门揖盗的奸臣,讽刺他把张宇给赶走了。臣子以讽喻故事陈说实事,这是一种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见。也只有孔融这种人,才会搬出这种手法。刘协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挥挥手,问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他怕孔融又要啰嗦,便对董承道,“董将军,你今日有何奏事?”
董承从容道:“孔先生说史,大有章法。臣虽鲁钝,也愿为陛下讲古一二。”
刘协苦笑,怎么今天这些大臣都争先恐后地开始说起旧事。他懒洋洋地问道:“卿说的哪段?”
“穆宗朝郑众窦宪事。”
八字一出,屋内气氛为之一凝。刘协于国史颇有涉猎,对于这段历史,知之甚详。穆宗孝和帝刘肇之时,权臣窦宪权倾朝野,手握兵权。穆宗任用中常侍钩盾令郑众,阴诱窦宪入城,紧闭四门,收其印绶,诛其朋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