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脉的呼唤告诉他,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瘦弱的汉室天子。

他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道:“……皇兄。”

伏后俯下身子,白皙的脖颈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细腻的食指抚摸着天子的额头,把两片嘴唇凑到他的耳旁,轻声道:“陛下,您的兄弟来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样。”刘协浑然未觉,依旧沉睡着,似是疲惫之极。伏后抚过他的脸颊,眼神里充满爱怜。

唐姬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她趋身过去一看,不由得低声惊呼。伏后的眼神充满哀伤,证实了她的猜想。见到她们这种反应,刘平骤然觉得心脏一紧,回想起刘协那铅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预感笼罩了他全身。

伏后为刘协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双手,用低沉而哀伤的声音对着两个人说道:“你们来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龙驭宾天。”

【4】

这声音极低,听在刘平和唐姬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刘平盯着刘协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庞,思绪剧烈地翻腾着,这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吗?把一个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后告诉他已经离世。

唐姬压抑着悲痛,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可我三天前离开的时候,陛下龙体不是还好么?”伏后道:“从昨晚开始,陛下突然高热不退,折腾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让他进些稀粥,可陛下已没了气息——还好,陛下是在睡梦中去世,我想也许没那么痛苦。”

她最后补充的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唐姬闻言身躯一软,一下子仆倒在地,发出极力压抑住的呜咽声。伏后迅速把她搀扶起来,严厉地对她说:“唐姐姐,你哭什么?你忘记了么?陛下从未离去。”

听到这句话,唐姬身子一震,呜咽声停止了。伏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刘平身前,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礼节拜道:“臣妾伏寿,拜见陛下。”

屋子里的时间停滞了那么一瞬间。刘平脑子“嗡”了一声,猛然间醒悟了,他终于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问。

“你们如此急迫地把我从温县召来,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个!”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天子希望刘平入许在暗中帮助皇室,那需要一个漫长的筹谋过程,断断不会急切到连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让他赶往许都。杨俊也罢、杨彪也罢、唐姬也罢,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刘平匆忙地传递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搁。这些异常举动意味着,许都即将发生大事,而刘平在其中将会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现在刘平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你说的没错,”伏后平静地回答,这个女人一直保持着出奇的沉稳,“把你召入许都,就是希望你能够代替你的兄弟,来做这个皇帝。”

刘平刚要开口,伏后举起手掌,示意等她说完。

“其实杨太尉并没有骗你,把你召入许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只是自入冬之后,陛下就染了重病,每况愈下。到了前几日,我们知道陛下必已无幸。可汉室不能无人支撑,所以我们只能提前发动,请杨俊尽快带你赴许。”

伏后把手伸入锦被里,从里面取出一条衣带,从中取出一条二寸见长的绢束。绢束上留着一行墨字,字迹潦草,能看得出写字的人已近灯尽油枯。她又从枕边取出一方玉玺,把这一绢一玺托在手中,表情变得威严起来。

“陛下唯恐不能支撑到你来,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这一条遗诏。刘平,接旨。”

刘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后念道:“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燃,汉室重光。切切。”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包涵着一位皇帝的哀伤、愤懑与满心的不甘。伏后俯下身子,双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刘平。

刘平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一接,接下来的将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使命。伏后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她的双眸美丽而深邃,漆黑的瞳孔仿佛可以把对视者的思绪吸入其中。

从前他曾经与司马懿谈过国政之道,也抒发过汉祚不兴、朝纲不振的感慨,可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参与到国事中来。他转过脸去,注视着刘协的遗容,死者表情很平静,似乎是托付完了一切身后之事,然后安然离去。这是一位皇帝给他素未谋面的兄弟最后的嘱托,也是这两兄弟之间唯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终于接过绢诏和玉玺,沉甸甸的,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最古怪的一份传位诏书,刘平觉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这一件荒谬。伏后看到他终于接过去了,松了一口气,露出明媚的笑容,与唐姬一起跪倒,向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头。

刘平手捧玉玺,嗫嚅道:“为何是我……这天下有皇室血统的,还有许多人啊。”

伏后轻轻摇了摇头:“天子在时,以汉皇之威德,能与曹贼分庭抗礼;若是天子驾崩,曹贼必会另立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以断绝刘姓诸侯称帝之意。届时汉室倾颓,将不可挽回。”

她抓住刘平的手掌,放到刘协的胸口,他感觉到一片冰凉。伏后的圆润声音在旁边响起,既像是说给刘平听,又像是说给刘协:“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没有死。你就是天子,汉天子刘协。”

我就是汉天子刘协?听到伏后这么说,刘平一阵苦笑。他从温县这一路走来,先是舍弃了杨平的身份,变成了皇帝的兄弟;现在又舍弃了刘平的身份,变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这时总算恢复了一些情绪,她擦干脸上的泪水:“陛下大行之后,除了妹妹你,可还有别人知道?”伏后道:“这一整天里,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以他的名义发出诏书,谢绝一切谒见。太官们进的汤药、饮食,我都亲自到宫门接应,生怕他们觉察到什么——宫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执起刘协冰冷的手,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他的胸膛,侧过脸来:“假如你们再不来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一直到这时候,伏后才露出极度疲惫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脸上的光华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这个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尸体旁边足足一整天,强忍丧夫之痛,扮演着病中的皇帝与侍寝的皇后两个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点戚容。寝宫外的每一个脚步声都让她心跳加速,因为这是一条极其脆弱的防线,哪怕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宫女、最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毁掉她的努力——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汉室的灭顶之灾。

她在针尖上跳着七盘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仅仅只是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孪生兄弟。

这需要何等坚毅的心志。

刘平满怀敬意地望着伏后,这正是史书中所谓的“义士”啊。

这两天内他所接触到的人,无论是杨俊、杨彪、唐姬还是这位伏后,性格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种超乎执著的热诚,为了汉室而不在乎任何代价。刘平不知道,促使他们甘冒奇险的,究竟是对汉祚的责任感,还是对天子本人的忠诚。

已经死去的刘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赖?

刘平这时候才想到,他对这位兄弟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仅仅只是传到河内的一些只言片语:朝廷暗弱,天子无能,任凭权臣当道……可现在看了,却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递过一套衣裳,悄声道:“陛下,请您更衣。”刘平尴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风后面,脱下小黄门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脱下扔在一旁,换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旧,质地却十分柔软,举手投足颇为舒适。刘平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努力想象刘协走路的姿势。

两个女人看他换完衣服,低声商量了片刻。唐姬从纯银括镂奁里取出一盘白色的妆粉,托在手里,伏后取来一支毛笔,亲自用柔软的笔端蘸着粉末,在刘平脸上轻轻地涂抹。

刘协与刘平两个人尽管容貌相同,气质却大为迥异。毕竟一位是颠沛经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间长大的世族子弟。

一双素净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飞舞,几缕幽香钻进刘平的鼻孔里。这香气不是来自于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姜,而是肌肤自然生出的香气。刘平抬起眼,伏寿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贯注地在刘平脸上雕琢着,一滴晶莹的汗珠出现在她精致的鼻尖顶端。

她还不时用指尖沾上一点点灰褐色的药汁,在他沾满白粉的脸颊上蜻蜓点水般点过,刘平觉得痒痒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乱动。”伏寿说,略带怒意。刘平连忙收回视线,老老实实正襟危坐,把眼睛闭上。

给刘平施完粉以后,伏后退后看了几眼,旁边的唐姬也点了点头。两个人本来就很相似,这么一施妆,刘平黝黑健康的肤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细微不同,大可以托辞是皇上的“病容”。

伏后擦干净手,从书架上取来一册应邵的《汉宫仪》和蔡质的《汉官典职仪式》,双手奉给刘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随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进来的新员。这陟黜赏罚的规制,得用心读熟才行。”

然后伏后转过头去,对唐姬道:“尽快告诉杨太尉,陛下适应朝政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绝不能有闪失。”唐姬应了一声,对伏后发号施令显然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