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先了解大势,张蒙才能清晰地判断自己的处境以及接下来的要做的事。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在出城后不久戛然而止,出城前兵荒马乱、随波逐流,所知也极其有限。
“史兄,大将军死后,宫内情形如何了?”张蒙略略沉吟,随即发问。
“大将军”即当今天子的舅父何进,这次宫廷政乱的起因主要便源自他与宦官两党之间的火并。张蒙离开雒阳前夕,何进就已经死在了宦官的手里。
“大将军既死,袁本初立刻召私兵反击宦官,将赵忠、高望等阉贼魁渠尽数灭之。”史阿边想边说,语气很是深沉。
“本初”即是现任司隶校尉袁绍的字。
终先帝刘宏一世,外戚、宦官与士人这三方中央政坛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之间的博弈从未停歇。借着妹妹一步登天的大将军何进作为新晋外戚,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首先想到的便是拉拢士大夫一起对抗张让、赵忠、段珪等权势熏天的宦官“十常侍”。
他一方面解除“党锢”,任用此前受到宦官政治打压下野的士人镇压黄巾之乱,积累军政威望,一方面征辟大量在野名士,或任为官员或收进自己府内为幕僚,全力网罗人才、收拢人心。
袁绍作为士人顶级家族汝南袁氏的后起之秀,得到何进的信任,成为何进最重要的心腹党羽,何进与十常侍对抗的很多举措都出自袁绍提议。
“袁绍......”
张蒙若有所思。前世读史书,袁绍往往是一副志大才疏的窝囊废形象示人,此时听史阿提到其人,语气中竟是难掩敬意。
“车骑将军有异状,亦被袁本初、袁公路、董旻、吴匡等联手诛杀。”史阿往下说道,面有红光,“我亲眼看到车骑将军的头被长矛高挑着,兵士欢呼,巡游示众。唉,风光一时,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可叹啊可叹!”
何进之弟何苗同样被授予高官,任车骑将军,只是他既与何进异父异母,政治理念也与何进相左,一直被怀疑与宦官暗通款曲。
何苗统带部分西园军,一旦起事必成心腹大患。因此何进一死,袁绍先下手为强,联合弟弟虎贲中郎将袁术、奉车都尉董旻与何进的另一部将吴匡以雷霆手段除掉了何苗,将风险控制在了最低限度。
“樊、许二公等与十常侍勾结,袁本初又与太傅相合,皆擒杀之。”史阿轻咳两声,“这件事是后来我躲进师父家中时听师父说起的。当时袁本初曾暗中派人请师父出山代为动手,但被师父拒绝了。”
太尉樊陵与河南尹许相都是十常侍矫诏任命的官员,此二人均出生世家高门,但被认为依附宦官,且掌握相当数量的禁军。袁绍杀了何苗后,为避免这二人对己方不利,通过叔父袁隗的身份地位,召他们相见,设伏兵执行斩首行动,防患于未然。
“袁本初真英雄也!此番若无他,大汉社稷必然沦入阉竖之手!”
张蒙闻听袁绍的种种事迹,即便怀有前世的偏见,可是依然没来由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慨叹不已。现世的他往日只见过袁绍寥寥几面,并无过多接触。若只凭前世从书籍中得来的印象,他完全无法想象,真实的袁绍竟还有如此雷厉风行的一面。
不说别的,只从史阿的描述便可知,袁绍在何进被抢先发难的十常侍设计杀害后,仍然临危不乱,从容布策,化被动为主动,直到最后力挽狂澜。此等表现,足可称为此次雒阳大乱中最闪耀的政治明星。
“为了斩草除根,袁本初后来关上宫门,下令凡有嫌疑者,无论长幼皆杀。受牵连而死之人逾二千余,宫城内血流漂杵,尸积如山。”
张蒙听到这里,摇头叹息:“可惜不辨忠奸,杀伐过度,多少有违仁德。”他有两世的见识,看待问题自是更加理性客观。
史阿面不改色:“我听师父说,重疾需猛药,不这么做,漏网之鱼得以苟延,贻害无穷。哼哼,像我屯长、曲军侯那样的贼猪狗,最好也统统死在城里,以免再去祸害其他人。”言辞激烈,看来对袁绍的铁腕手段秉承支持的态度,“群阉全被扫荡,我出城前风闻朝廷百官以太傅袁公为首,将迎奉天子回宫,看来朝中格局将有大变啊。”
张蒙心中一动,问道:“天子去了哪里?”
史阿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一路上来,到处都是散兵游勇,很不安担。天子要保证安全,想必得藏在个极为隐蔽的地方。”继而道,“张君,我是个小人物,知道的只有这些,你将就着听吧。”
张蒙笑道:“足矣,多谢史兄了。”同时暗思:“这么说来,当前的局势与原本历史上差不多,十常侍被以袁绍为首的大将军党羽一锅端了。可惜啊可惜,无论何进还是十常侍,本该是这场事变的主角,到头来全都灰飞烟面当了配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的赢家难道是袁绍,呃,我怎么记得......”
这时罗敷也走了过来,史阿四下张望着疑问:“咦?怎不见大兄呢,还在地里干活吗?”
史老媪红着眼答道:“你大兄已经走了。”
“走了?”史阿张大嘴,“怎么就、就走了......”
“月前不慎落水,染了重风寒,将养几日不见好转,后来就撑不住了......”史老媪想到往事,徒然伤感,“唉,倘若乡中上使还在,你大兄当不至于如此。”
而今距离震动天下的黄巾之乱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各州郡黄巾多被平息,只剩一些余党作祟,声势大不如前。黄巾军起事前,党羽之中许多以医士身份伪装,以符水医治病患,并传播道义、发展信众,“上使”、“大医”、“大贤”等都是百姓对这些人的尊称。
史阿听到这些,更加愧疚,低头不语。
张蒙俯身拾起环首刀,反复看了几眼,递给史阿,赞道:“真是一把好刀,收好!”
史阿轻轻点头:“这把刀是师父送给我的......”
话未说完,史老媪抽冷子道:“一晃三年,你现在回家,看来‘杀人术’是学成了?”
不料史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未成。”
“大丈夫一诺千金,岂能出尔反尔?”史老媪态度十分严肃,“当初许你离家游学,不求其他,只求你学有所成,得一技之长立身于世。现在一事无成,尚有何脸面回家?”
史阿恳切道:“阿母有所不知,孩儿去到京师,方知天下之大;拜了师父,方明刀剑之义。苦学三年,学的不是‘杀人术’,而是‘活人术’。”
张蒙颇有兴致,问道:“此话怎讲?”
史阿伸出一根手指,轻抚刀背:“便如此刀,既能杀人,其实亦能活人。杀人的不是刀,而是人心中的念头。杀人活人只在一念之间,我在京师跟着师父的这三年,与其说是修习武艺,不如说是在修心养性。”
张蒙敛容道:“史兄这番话,听着道理深奥、玄之又玄,不像是习武之人说的话,倒像是学问深厚的大名士见解呢。”
史阿昂首挺胸,语带自豪:“不瞒张兄,家师的确常在宫中走动,与好些大儒高士交厚。他平生信奉‘以心驱剑’的道理,或许结合了经学典故,也未可知。”说着说着,神情更肃,“师父曾说,杀一人两人,远远称不上‘杀人术’,真正的‘杀人术’,是能以一语而杀千万人的能耐与气概,能做到这一点的,方可称万人敌。我那时始才明白,之前在乡中种种好勇斗狠,最多只算匹夫之勇,登不得大雅之堂。咳咳,还大言不惭要学什么‘杀人术’,真是十足的井底之蛙啊!”
张蒙慨然道:“尊师是个有见地的高人,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登门拜访,切磋一二。”
史阿抚掌微笑:“家师性格豪迈,广交朋友,届时我可代为引荐。”
“谁在那里?”
两人又谈几句,张蒙忽而觉察到院外似乎有人在偷偷窥视,当即大声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