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城门口拦路的守门官, 曹丕眼神暗了暗,沉声道:“我再重复一遍,我是奉魏公之命出城办事, 还请放行。”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请将军见谅。”无动于衷地回着话, 守门的卫兵一脸的木讷。
手慢慢摸上腰间的佩剑, 曹丕眼里露出了一丝杀意, 犹豫之际,只听不远处一阵惊叫骚动,定睛一看, 他才发现是曹植一剑刺死了另一边城门的守门官。望着沿剑身淌下的鲜血,曹丕瞳孔骤然一缩, 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 最终垂落在了身侧。
曹植的马去了又回, 曹丕却依然站在原地,夕阳照到他身上, 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面对着缓缓合上的城门,曹丕无声地笑了笑,上马按原路折回了丞相府。
在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曹操手指轻轻点着车窗的棱框,目光深远道:“这件事上,子建倒是有孤年轻时的行事风格, 够果敢, 有魄力!可惜……”摇头叹了口气, 兀自道:“子桓……仁爱倒也不失格调。”喃喃间, 曹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于是转头对夏侯惇道:“元让,你说, 早先孤多次出题考验子建和子桓,子建都能应答如流,可是因为像今日这样有杨修提前替他押题?”
并不急于明确表态,夏侯惇只缓缓回道:“平原侯才思敏捷,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只是,若是教才出,答已入,就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
回想起前些日子确实有过自己刚刚发问,曹植便给出答案的情况出现,曹操心中已是一片了然,冷冷哼了声,他闭目道:“回府吧。”
夜,丞相府中,面对着一个顺利完成任务,器宇轩昂的儿子和一个没能完成任务,静默无言的儿子,曹操朗笑道:“子建颇有为父年轻时的风范啊!哈哈哈!”
侧目看了眼垂眸而立的兄长,曹植疏狂笑道:“父亲过誉。”
呷了口茶,曹操站起身,拍拍曹丕的肩膀,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完全没有料到曹操会对自己没能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一事这般宽容,曹丕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些许惊讶,见曹操脸上毫无异色,方才拱手道:“诺,孩儿告退。”
见曹丕已经退下,曹植也躬身行了一礼,跟着出门了。两人一前一后往内院走了段路,只听曹植开口唤道:“二哥。”
停下脚步,曹丕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头也不回道:“何事?”
缓步走到距离曹丕只有半步远的地方,曹植对着他在月下更显的清冷背影道:“二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道:“相信我。”
手在宽大的袖子中猛地握紧,半晌,曹丕才慢慢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向曹植,语气疏离道:“我有说自己有什么想法吗?”说完,再不给曹植说话的机会,扬长而去。
夜风习习,曹植望着曹丕翻飞的衣袂渐渐融入夜色,素日里傲然的脸上隐约显现出了丝丝哀伤。喟叹一声,他转身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桌上的一壶凉酒自斟自酌起来。
予以愁惨,行吟路边,形容枯悴,忧心如醉……
愁之为物,惟惚惟恍,不召自来,推之弗往……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哂笑一声,曹植趴倒在石桌上,任由醉意侵袭。
在府中休养了这些日子,曹操表面虽是一副无事可做的样子,可私下里对曹丕、曹植这两个儿子的考察却是丝毫没有放松,一切都在悄悄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这日,在曹丕与曹植定省请安离开后,曹操难得兴致满满的想去正在兴建的金虎堂巡视一圈,却在相府门口撞见了一个与司马懿颇为神似的人。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正朝自己行礼的人,曹操才开口试探性地唤道:“司马……孚?”
闻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司马孚的腰又弯了弯,“见过魏公。”
“免礼吧。”顺手托了一把他的胳膊,曹操随口道:“这是要去给子建上早课?”
唇角轻轻扬了下,司马孚淡淡道:“算是吧。”
“嗯?”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曹操蹙眉道:“怎么叫‘算是吧’?孤不是早就指定你为子建的先生了吗?”
拱手又是一揖,司马孚不疾不徐道:“侯爷文采斐然,援笔立成,非孚所能及也,遑论教之。有负魏公重托,还请……”
打断他的话,曹操沉声道:“子建擅长属文,但在行军用兵、知人善用、谋国之道上仍需受教。前者,你不如他;后者,他远不及你,先生当不吝赐教啊。”
轻叹一声,司马孚回道:“魏公言重,施教于侯爷本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推脱。只是,侯爷性情恣肆疏狂,又有杨主簿相佐,孚,无力劝制。”
杨修!鹰眸猛地眯起,曹操强压心中怒火道:“你的意思是,子建不愿承教于你,反而更亲近杨修?”
腰身压得更低,司马孚声线平缓道:“魏公息怒,不得侯爷青睐,实属下官无能。”
“好了。”有些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曹操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不是你的错,孤不会怪罪你的。”看着司马孚站直身子,曹操仿佛从眼前这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看到了另一个与杨修同为主簿却是恪尽职守,绝不逾矩的人。眼底划过一丝狡黠,他状似不经意道:“先生在子建那里不得志,孤也不愿勉强,试问在其余的公子那里,可有先生中意的?”
眉眼微垂,司马孚缓缓道:“孚出仕之时,两位家兄曾说‘为人臣者,以忠为贵’,现今,下官虽不得侯爷赏识,但总归是他的先生,自然不可轻易于中途背之。”
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曹操颇为动容地长叹一声,久久无语。回想起这些年司马懿在自己手下尽忠职守、任劳任怨的样子,他不禁感慨道:“你倒是让孤想起了你二哥初来乍到时的情形。那时候,他跟你一样,也是文学掾,只不过是负责教导子桓。”抬头望向越升越高的旭日,曹操继续道:“后来,孤一路升任他到了主簿的位置,给子桓换了先生,子桓总是不情愿的样子,孤还不明白他究竟是在留恋仲达的哪一点,现在看来,司马懿确有过人之处,倒是孤拆散了一对良师益友。”顿了顿,又道:“仲达也是,孤何曾说过让他与子桓断绝往来的话?他倒好,分毫不肯逾矩,弄得子桓是看见孤就一脸幽怨的样子。”
应和似的笑笑,司马孚回道:“魏公此言差矣,家兄这么做,一来是听命于您,二来,也是为了五官将好。”
“哦?”眉毛一挑,曹操来了兴致,“具体说来听听。”
微微欠了欠身,司马孚方才解释道:“家兄与下官幸得魏公赏识,得以入朝为官,故而吾等所忠于的,是您和魏国,此乃其一;家兄升任后鲜与五官将往来,一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怕私下往来过密会给五官将招来捕风捉影之人的非议,二是想身教五官将安分守己,不可营私结党,此乃其二。”
几句话,无一不说在曹操的心坎儿上,捋着胡须,他脸上透出几分满意与欣慰来。点点头,曹操拍了拍司马孚的肩膀道:“好、好,你且去吧,子建那里,有劳先生费心。”
“魏公言重,下官自当尽心辅佐侯爷。”揖礼告退,司马孚转身便往相府里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曹操眼里仍带有一丝笑意,可渐渐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枭杀之色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取代了笑意。他想,也许自己不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要把话挑明来说,不过……再看看吧。
杨修啊杨修……负手在府门口又呆了一会儿,曹操方才登车而去。
回廊下,司马孚与迎面而来的男人相视一笑,会心了然。两人错肩而过,不着痕迹。
秋风扫过,唯有飘零的落叶,残余廊下。
在尚在建造的金虎堂绕了一圈,曹操又转道去了屯营。在营中看到荀攸的时候,曹操正和夏侯渊一前一后检阅着正在操练的军士,提高了声音,曹操叫道:“公达。”
循着声音回头一看,荀攸马上拱手道:“明公。”
和夏侯渊一同走到他面前,曹操开口笑道:“军师还真是闲不住啊,这不打仗也要亲自来屯营看看。”
低头笑了笑,荀攸回道:“如今,孙权移治秣陵,将其更名建业,其心可见。料想您与他还会有几场恶斗,所以,下官特来屯营告知张颌将军莫要疏忽了水师的操练。”
缓缓点了点头,曹操沉声道:“公达有心。”转头看向夏侯渊,他又道:“马超、韩遂那边可有异动?”
气愤地哼了一声,夏侯渊粗声粗气道:“哼,何止是异动,简直胆大妄为!”
“怎么回事?”
“那个马超,在汉阳勾结羌人、胡人为害,还唆使氐王千万叛变,一群乌合之众聚在兴国沆瀣一气,不讨不快!”
冷笑一声,曹操摆摆手道:“如此,你便和子廉着手去办此事吧,要干净。”
“诺。”干脆的领命,夏侯渊头也不回地进了营帐。
抬头看了眼曹操冷峻的面容,荀攸叹口气,幽幽道:“明公这是想要……屠城?”
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曹操反问道:“公达以为呢?”
低下头,荀攸淡淡道:“这些人反复无常,屠之以绝后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屠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曹操抱臂望向天边,喃喃道:“要是文若还在,大概又会是一番苦劝吧。”停了半晌,又道:“公达,你和文若很像,但比他,要狠。”
眼神灰暗地盯着脚下,荀攸有些痛苦地闭上眼,静静等待着下文,只听曹操开口道:“如今,我魏国已设百官,孤且封你为,尚书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