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当中的水再也升不起淡淡的雾气,而釜中的温酒也变成了微凉的残酒。然而,刘协的心却渐渐火热起来,这种火热,并不是因为激动的迫切,而是因为恐惧和无知导致心脏快速跳动时的担忧。
他虽然已经知道董卓和士大夫最终分崩离析,但直到董卓说到这里时,他仍旧没有听出士人隐藏在其中的巨大.阴谋!这样诡谲的现实碾碎了他身为穿越人士、预知历史的优越,让他不由对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茫然起来。
幸好,在此之后,他从董卓逐渐加重的语气的愤怒当中,渐渐听出了一些头绪。
在征召名士入朝之后,周毖、伍琼等又上言建议董卓‘京官外任’,以控制四方。董卓自然大喜,认为自己和士人的合作还是卓有成效的,让这些士人出任地方长官,自己的势力就可以逐渐渗透到全国,如此,结束东汉末年分崩离析的局面,重归一统就指日可待了。
于是在周毖、伍琼的操作下,在京的士人尚书韩馥出任冀州牧,侍中刘岱出任兖州刺史,孔伷出任豫州刺史,张邈出任陈留太守,张咨出任南阳太守,许靖出任巴郡太守(未成行)。
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没有换来董卓势力的快速蔓延,更没有让他成为只手遮天、中兴汉室的名臣。换来的,只有关东那里传来各个诸侯歃血为盟、起兵共讨董卓的消息!并且,关东联军三路大军还从鲁阳、酸枣、漳河东、中、西三线滚滚而来,彻底将董卓封锁在关中地区,彻底打开了群雄割据、几乎要改朝换代的乱世大门!
而从董卓与世人合作到关东联军起兵讨伐,这中间董卓与士大夫的蜜月期只有短短的四个月。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诈婚……而刘协也彻底明白,董卓为何此时会对朝中的士大夫采取血腥残酷的镇压所为。这一切,说白了,都是董卓在意识到自己被士大夫欺骗了感情之后做出的报复!
当爱情的蜜酒变为恨的苦酒时,残忍的报复就是随之而来的本能。这点,是人的天性。
“如此看来,这些士大夫果真阳奉阴违,居然这般明面献诚、阴下图谋。”刘协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从内心深处讲,他很想否认董卓说出的这番话。然而,站在这个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历史环境下,他不得不承认,历史真的只是胜利者写出来的谎言。
虽然,脑中还有着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但这些却架不住合乎情理的推敲和抽丝剥茧的分析。带入化重新感受一番时,刘协发觉这一切其实早有苗头儿。
当初董卓同袁绍谋议废立皇帝,袁绍断然拒绝扬长而去,逃奔冀州。董卓大怒,悬赏捉拿袁绍。周毖、伍琼却劝董卓说:“废立皇帝这种大事,不是平常人所能明白的。袁绍不识大体,得罪了您以后,心里害怕而出奔,并没有别的想法。如今急着悬赏捉拿他,势必会使他反叛。袁氏家族连续四世建立恩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假若袁绍收罗豪杰以聚集徒众,其他的豪杰便会乘机起事,那样的话崤山以东地区就不归您所有了。不如赦免袁绍,任命他为一个郡的太守,他因赦免而感到高兴,就必定不会再有后患。”
这一细节大多被历史模糊,但仔细推敲一番便可看出他们此时已然包藏祸心。心情迫切的董卓被其蒙蔽,认为有理,就派使臣去任命袁绍为勃海太守,封邟乡侯。导致的结果,便是袁绍不仅免去了灾祸,还有了起兵的根据地。
而建议董卓‘京官外任’,以控制四方。董卓以为他们是为自己着想,很高兴就同意了。但看看这些外任的京官就能发现问题:韩馥出任冀州牧,刘岱出任兖州刺史,孔伷出任豫州刺史,张邈出任陈留太守,张咨出任南阳太守……
这五个人中前四个人都是后来起兵讨伐董卓的群雄之一,最后那个南阳太守张咨虽然没有起兵,但对袁术在他地盘里起兵的事情也没有干涉(虽然也没有支持)。另外参与讨伐董卓的河内太守王匡,也是这个时候任命的。这难道是巧合吗?应该不是,这应该是士人集团为讨伐董卓所做的准备。
再看看袁绍、袁术、曹操出逃的方向。
袁绍最先离开京城,后来袁术和曹操也先后出逃。按说他们离开京城后要讨伐董卓,去自己的老家招兵买马是最容易的,那里有家族的支持和家族在地方上的影响。若是如此,那袁绍和袁术应该去豫州的汝南郡,曹操应该去沛国的谯县,他们老家就在这里嘛。
但是没有,袁绍去了冀州,袁术去了南阳,曹操去了陈留。而且在此之后不久,属于士人集团的韩馥出任冀州牧,张咨出任南阳太守,张邈出任陈留太守,刚好可以和他们联合。这难道不应看做是事先预谋好的吗?
再看看‘京官外任’的区域。韩馥的冀州和王匡的河内郡在京师之北,刘岱的兖州、张邈的陈留郡在京师之东,孔伷的豫州在京师东南,张咨的南阳郡在京师之南,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对京师洛阳形成了包围之势。而且袁绍、袁术、曹操不回老家,也不往别的地方跑,一个去了北边的冀州,一个去了东边的陈留,一个去了南边的南阳,后来形成的讨董卓联盟的三大主力,北边以袁绍为首,南边以袁术为首,东边虽然没有首领但曹操是绝对的中坚。这怎么看都有预谋的。
也就是说,士人集团其实很早就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可怜的董卓看似强大,却不过只是一个任由士人集团摆弄的棋子罢了。群雄起兵讨董卓的背后实际上就是一个天大的阴谋,董卓对这个阴谋在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居然没有察觉,不能不说是他的失策,也可以看出,董卓的智谋真还不具备平定乱世的水平。
董卓没有,他刘协可以吗?
说实话,刘协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更多的,反而是对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恐惧和迷茫……
“陛下,某家今日下场,可谓前车之鉴。时至今日,陛下难道还会再受那些士人的蛊惑,最后悔不当初吗?”董卓说这话的语气竟然带着一丝落寞,刘协愣愣望着这个大胖子,再看到那张肥胖凶蛮的大脸时,竟感觉自己鬼使神差升起了一丝同情。
而此时,釜中的酒已然点滴不剩,两人的酒樽中,也只剩下冰凉的半樽残酒。
刘协这时再无一句话可说,他默默起身走到浴池的门前,任由窗外的月色透过高大气派的窗棂投在自己身上,给自己身上披上一层淡淡而模糊的柔和外衣。然而,这样微不足道的笼罩不仅没有让他多一分耀目,反而在光影的错位下,让他看起来好似正被黑暗渐渐吞噬一般。
正当董卓由落寞转为不耐的时候,他猛然回头,看到门外的刘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对着自己露出一抹诡异和淡然的微笑。他微微举起手中的酒樽,示意董卓一饮而尽。
“太师,明日朝会,你将得到朕最明晰的答案!”说罢,刘协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挥手将那青铜酒爵抛入平静的水池当中,溅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浪花。
而看着刘协就此离去的背影,董卓一时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本能下,他想暴怒,想将那个瘦小的身子拎回来问个明白。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偏偏在醉怒的时刻忍住了这股冲动……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觉得这次面见的汉家天子,好像跟以前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