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庞羲一句话咬出来的赵歧,这个时候简直恨不得将庞羲骨头拆了,再全团儿吞进肚里去。他真心感觉最近自己诸事不顺,正好端端以为可以安生躲过这一劫的时候,庞羲这个没眼色的东西,竟然还能将自己扯出来。
就在那一瞬,赵歧突然发觉,原来被万人瞩目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
可是,他虽然敢对庞羲那个议郎露出恶狠狠的目光,但对于那位高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却丝毫没有那个胆子。愁眉苦脸半天之后,赵歧才把心一横,踏出一步道:“启奏陛下,微臣这些时日,的确奉命在关中各处奔走。”
话说到这里,赵歧发现,自己刚横下来的心,一对上龙椅上那位天子似笑非笑的眼刀时,还是在一瞬间便泄了气。究竟后面是该将那些妄顾皇恩的混蛋们大骂一通,还是打落牙齿合血往肚里吞,他真的没有想好。
“哦,若不是庞议郎提醒,朕倒是险些将此事忘了。”其实,刘协哪里能忘了这件事儿?但亲眼见证了这么一场狗血又精彩纷呈的大戏,他心中早就乐得开花了,实在忍不住再调戏一番赵歧:“不错,上次朝会,太仆大人为朝廷府库空虚一事,道出了号召各地士族名家慷慨解囊的办法。不知时至今日,赵大人一共筹集了多少粮秣金银充实国库?”
“微臣,微臣……”这一瞬,赵歧感觉自己的心都好像在滴血,尤其脸烫的,他都感觉能煎鸡蛋。他赵歧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过像今天一样感到过抉择的艰难。口中喃喃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来。
这段时间,赵歧将自己的脸面都赔上,哭爹喊娘地一共筹集了差不多二十万石粮草、五十万钱的数目。表面上看这些物资也不算少,但一换算在实际用途上,就显得捉襟见肘不已。
当初汉室还有董卓在的时候,一挥手便拨给了外来投附匈奴三十万石粮草、三千石粗盐、以及六十万钱的军费。而这些军费用在匈奴两万迅骑身上,也不过一个月的开销罢了。
当然了,那时的汉朝大臣们都还不知道,匈奴的骑兵跟马超那种塞外游牧的养牧方式一样,这些军费足以支持他们半年花销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赵歧他筹措过来的这些物资,扔到长安一万五千的军队当中,还不足一个月的开销。这点的数目,比起随便一户豪强数以亿计的钱粮来说,实在不过沧海一粟。这样的残酷现实打压,让他赵歧实在没脸在未央宫前殿开得了口。
纠结万分的赵歧实在没有办法,狠了狠心,将自己之前打算要割舍的家产又添了添,感受着心在滴血的痛楚,努力忍着自己没有滴下来的泪,开口回道:“陛下,微臣最近已筹措了六十万石粮草、一百五十万钱。”
纵然,赵歧一下自己贴出了自己的老本儿,但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仍旧犹如蚊鸣。要不是刘协还年轻,耳聪目明的,恐怕隔那么远,还真听不清赵歧的话。
说完这句话,赵歧就感觉自己体内的精气神儿一下被抽离了出去般,额上的冷汗在这酷暑的天气里蓦地便流了下来。他低着头,半点都不敢看刘协的眼色,如一只卑微的蝼蚁等着命运的宣判一般。
事实上,此时的状况,差不多就是如此。
对于入关中筹措钱粮一事,本来就是个模棱两可的差事儿,完全看赵歧和刘协的关系。毕竟,赵歧只是奉命筹措钱粮,但具体的数目,刘协与他并未立下。若是君臣关系融洽,赵歧说出的这个数目,虽说少得可怜,但毕竟聊胜于无,相比起其他一无所获的大臣而言,他赵歧还是一位功臣。
不过,赵歧却丝毫没有这点侥幸。上次朝会时,他那般义正言辞地驳斥刘协开通关中商路一事,可谓半点都没有刘协留面子。更何况,有了刚才曹操那篇驳斥士族豪强的表文开眼点题,赵歧也早就知道了这位少年天子早就磨刀霍霍、等着拿士族大阀开刀的时机。
如此一来,自己前番那般不识时务、再加上今日朝会上天子布下这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势头,赵歧哪里还有一丝的侥幸?
可就在这个数字报上去,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赵歧的耳朵里没有听到任何一句话。只听到了大殿里针落可闻、以及其他大臣粗且急促的呼吸声。
冷汗,一绺绺流过眼颊,刺得赵歧很是难受。可他却如一尊泥塑的石俑般,半分揩擦的动作也不敢做。赵歧知道,如今的自己,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就看刘协那把屠刀究竟是斩下还是放过他。
这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可就在赵歧身体颤抖地感觉自己就要被那沉默的压力击垮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咂摸嘴巴的声音,随后,天子那清冷而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嗯,六十万石粮草、一百五十万钱……”
赵歧慌忙应声:“是,就是这些。”
“嗯,好像少了点。”
这是刘协对于这个数字的评价。
赵歧的身子猛然一颤,他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他不知从何来了一股勇气,看着大殿上那位不动声色天子的脸。虽然明知自己根本看不出天子的心思,但还是努力想辨清刘协哪怕一丝眉角的变化,同时,溜肩谄色地如应声虫回道:“是,是少了点……”
这个时候,将赵歧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的刘协,已然完全知晓了赵歧的心理动态,生怕自己再玩下去,真把这位老头儿给玩儿成另一个王允。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才清了清喉咙,开口道:“赵歧大人莫要谎报,朕也不是无眼的瞎子。这些时日,赵大人不过筹集了二十万石钱、五十万钱而已。”
这句话一落地,整个大殿忽然想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抽气声:天子竟然知道这些时日,赵歧究竟筹措了多少钱粮!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天子对着朝臣百官,有着隐秘而不为人知的监视手法!大汉四百余年,除了那位汉武大帝之外,还有那位雄才伟略的君王,有如此的手段?!
即便是武帝时的绣衣使者,也不过有着持节专杀之权,虽然所过郡县,官员无不栗栗,但绣衣使者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哪有今日刘协这般,竟连赵歧这些时日筹集多少钱粮之事都知晓的神通广大?
而在这些朝臣当中,更心绪沉重的,莫过于议郎庞羲。他怎么也没想到,堂堂汉室的九卿、名扬四海的宿儒赵歧,亲下关中奔走,竟然只筹措出了这么一点钱粮。之前,他还想借着赵歧筹措钱粮有功一事,期望赵歧可以站出来堂而皇之地还击刘协一番含沙射影的指责。
可现在看来,他知道,自己这是将赵歧彻底得罪死了。只要赵歧大人还有一口气,一定会用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人脉力量,将自己整得半死不活。
身为士族一员的庞羲可知道,那些士族大阀,让他们拿出钱粮可能如割他们的肉。但让他们举手之劳给谁上点眼药、使个绊子,那根本就是手到擒来啊!
由此,庞羲这时候的身子,颤抖地可比赵歧还要厉害。
不过,大殿上谁也不会关心他这个小小的议郎。所有人,都在等着天子的最终宣判。毕竟,之后天子的勃然变色,对赵歧以及他们这些士族集团来说,可就是一念生、一念死的差距。他们都必须为了家族的使命,根据天子今日的抉择而改变今后家族的决策。
至于说,刘协会放过赵歧,他们是想都没有想过的。
颇有手段是他们对刘协的普遍印象。但同时,刻薄寡恩这个词,也随之烙在了他们的心底。
然而,就在他们都在未赵歧和自己捏一把汗的时候,却见龙椅上那位天子浑不在意地抽了抽鼻子,开口道:“赵大人此行乃为公事,朕又岂能让赵大人连养老钱都赔进去?且赵大人连日奔波辛苦,实乃大汉难得的忠臣宿老。德祖,退朝之后,将曹孟德从兖州送来与朕品尝的鲜梨、贡枣等物,送到赵大人府上,让老大人也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