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卯正二刻,天方微亮,二胡、三弦、唢呐诸如此类十八般乐器的吹吹打打声便响彻了整条南闲街,正是南闲街宝子胡同有名的大户方家小姐,今日就要出嫁了。

方家世代从商,现如今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可祖上却只是跟着东家贩东卖西的伙计。这方家老祖宗自幼丧父,寡母苦苦支撑艰难度日方才将幼子带大,原也是东家看他家寡妇失业过的实在可怜,才给了他这份差事。

方家老祖宗吃得苦,人也孝顺,孤儿寡母两个慢慢也将日子过了起来。几年下来攒下一笔银钱,他母亲便托人说准了一门亲事,双方也已换过生辰八字,只等着冬日年歇把亲事办了,好好热闹热闹。

一日方家老祖宗突然去铺子辞了工,遇众人问也只推说是有要事出门,自此杳无音讯,两年后回来已是绫罗满身,方家从此陡然而富,买房置地自不必说。

只方府发家突然,街头巷尾自然免不了诸多议论,不知哪日有人说这方家小子是跑去外乡做了剪径小贼,发的都是黑心钱。甚至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路口哪家人被抢了,都说的煞有介事,又因方家老祖宗回来时脸上多了两个显眼刀疤,这种说法便得到了坊间一致赞同。

到方家老爷方舒平这里,已是这方府第四代,传言中以“拦路抢劫”发家致富的方家老祖宗早已驾鹤西去,流言却愈发甚嚣尘上,甚至逐渐成了太平县最广为乐道的十大传闻之一。

方舒平在这环境里长大,自小便憋了口气,誓要正正经经把生意做大,好洗清自家污名。待得继承家业,没几年这方家这生意果然做的是蒸蒸日上,铺子也一路开到了临安府,谁成想做大的可不止是家业,“劫匪后人”的名声也跟着一路飘到了临安府。

临安府称得上是地大物博,市井早已见惯了世面,这种传闻原也算不得什么,十天半月众人厌了便也淡了,偏这一日方舒平去铺子里盘账,偶听得伙计私底下议论,气了个倒仰。

方家家训历来以宽厚容人为本,况祖上本就是伙计出身,自来无打骂下人的先例,方舒平闻得此言内心虽已气急,面上也只冷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对完账目出得门来,思及方才之事,方舒平仍气得是横眉竖目,加之这些年来为了自家名声,早已是殚精竭虑,原本魁梧的身材,现如今只像是皮包着骨头。心下自觉几十载努力付之东流,登时心头一口热血喷了出来。心灰意冷之余,更无意擦去嘴角血迹,只苦笑着一路踉踉跄跄回至家中。

当时天色已晚,胡同口仍一群娃娃不顾家里大人叫喊,仍是贪玩不愿回家,偏一小娃娃抬头看见方家老爷嘴角带血,面目狰狞带笑,身形更似鬼魅飘忽不定,想起家里大人常常讲起怪物专吃回家迟了的小孩,登时一阵哭喊,其余娃娃纵看不分明,也吓得都往自己家中狂奔而散。一时间鬼哭狼嚎,分外热闹。

次日,市井中有关方家的传闻便被“太平县方家祖上本是精怪厉鬼,最喜吸人阳气谋人钱财,后来功力日深,便化为人形,只仍需夜晚吸食人血以维持”所取代了。自此“匪人之后”倒确也无人再提了。

方舒平回家之后,大病了半月,痊愈之时,《方宅志异》已喜提临安府奇闻异事之首,再无力回天。方家老爷自此深居简出,一应事务全交于几位管家,自己却甚少露面了。

今日这要出嫁的方家小姐方云峦,自小被人当小精怪长大,换做旁人怕是再不见人的,这丫头却好似万事万物都不计较,听人说起也只是嘻嘻一笑,再不放在心上。

也因她长的实在精灵可爱,尖下巴配上一张巴掌大小的圆脸,娇俏又不失清爽,两只小鹿般的眼睛像一汪清水,干净澄澈,一眼可望到底。又因整日爱个武装,舞刀弄枪,纵马于荒野,一身肌肤不似寻常闺阁女儿雪白娇嫩,活似一匹小野马,有使不完的力气。如今虽已年值及笄,儿女私情却是再不知的。

方家老爷方舒平眼见自家名声再无力挽回,女儿又是这般心性,便说于夫人木氏,早日为女儿终生大事做打算,这不今日,便是来迎亲了。

入冬农田无事,有这样喜事众人岂有不爱看的,方府此时早围了一众街坊,你一言我一语便说将起来。

就有那行商路过不知情的问道:“这方家老爷怎的还不曾出来迎客,怕不是有意拿乔,给亲家没脸。”

那好事的赶忙将“方家秘闻”说了出来,“原是他家老爷吸食人血面目恐怖形似厉鬼,怎敢见人”众人听闻,愈发来了兴致,必是要等到方府开门迎客,一看究竟。待到回乡,也好与人说嘴的。

此时方府内,吸血厉鬼方家老爷方舒平正哭的好似泪人一般,口中直怨“虽说是怕她将来难寻婆家,却也没有这般小年纪便嫁人的,她才十三岁,你这般着急将她嫁出去心也忒狠了。”

夫人木氏不答,只顾着对镜描眉,旁边丫鬟站着帮她梳妆,半晌画好了妆容。方起身拉起方舒平说道“走,看看你那宝贝闺女去,她那个野惯了的性子,也就你信她今日能乖乖上这花轿”。

方舒平一路抹泪,被木氏拉着行至方云峦屋外,丫鬟下人正打屋内出来,口中喊着夫人老爷大喜,方舒平强忍着泪咧出一个笑脸,倒是木氏开了口“这些妈妈们一年也辛苦了,以后云峦嫁到那边,还要你们多帮着操持。”

方云峦已收拾妥当,见父亲母亲来了,欢欢喜喜跑出门来,拉着父母撒娇不跌。待嫁女儿出不得闺阁,木氏见状刚想说些什么,方舒平早已扑了上去口中直哭喊“我的儿啊!你让为父…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阵闹腾,终于还是到了吉时,新娘的花轿出了花府,吹吹打打的队伍是越走越远,终于出了临安府。

此时临安府外早集上,两个不过十三四岁上下的小姑娘正坐在早点摊前闷头苦吃,忽地一女孩抬起头来,笑嘻嘻冲老板喊道“再来一碗馄饨,还要多加些辣子。”

竟正是今天要出嫁的方云峦,只见她面前已是堆了五个海碗,仍嫌不足,还要再加。另一女孩听得她说,便也抬起头来看向方云峦,纳罕道:“你怎的还要,你也吃的忒多了些。”

这女孩发髻轻挽,一身麻布素衣,以纱遮面,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虽看不见容貌,但眸子空洞无神,一眼望去只觉乏味,再无多看一眼的兴致,想来模样也必不出挑,至多不过中人之姿,无甚可言。

方云峦听她问便回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多吃就能长力气,力气大了就能练好功夫,我多吃一口,就能早一日成为天下第一女侠。”

说着看向另一女孩手里的煎饼,道:“阿蘅你也多吃一点,咱俩一起当天下第一大侠,嗯…或者你当第一,我当第二也可以…嗯…要不然这样吧,每逢双月便是你来当第一…”

旁边名唤阿蘅的女孩,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在笑,只着看着不停嘀嘀咕咕的方云峦,待她说完,便轻声回道:“我没有力气,武功也不懂的,我只待着你当上第一大侠,每天只管是跟在你后面,负责喊云峦女侠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就是了。”

方云峦听她如此说,便放下手中的海碗看向阿蘅“你若不懂武功,又是怎么将我偷梁换柱换出来的?”

阿蘅歪头道“这并不是武功罢,是我师父教的戏法,师父说等我学会这些,下山之后耍把式卖艺便能填饱肚子了。”想了想自己又悄声道“师父说的再不错的,我变个戏法把云峦换出来,现在果然就有了煎饼吃。”

方云峦不解:“变戏法我在也街上见过的,爹娘说那些吞刀吐火、剑斩妖魔的都是骗子,可你变出来那个冒充我纸人,竟然能把爹娘都骗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接亲敲敲打打之声,方云峦猛地缩头,用桌子上那尺高的碗挡住了自己,又摇摇阿蘅的手问道:“阿蘅,你便这戏法能维持几个时辰,可能坚持到到戌时?还是亥时?”

“巳时…最多维持到巳时,到了午时,那个纸人就会重新变回一张纸,再无法维持你的模样了。”

听见阿蘅这么说,方云峦那一双入鬓双眉猛地一拧,惊呼道:“现下已是午时一刻,岂不是那个轿子里抬着的已经是个纸人了?我的老天爷呀,若现在被他们发现我逃了婚,非得抓我回去关上半个月,快走快走,耽误不得了。”

阿蘅眼神仍是空洞看不出情绪,只眉头皱起似是有几分紧张:“确实…那我们…走罢。”

方云峦忙一只手袖中掏出几枚大钱掷与摊主,另一只手拉起阿蘅,几个闪身便消失不见。

接亲队伍里轿夫吃力的抬着轿子,伴随着乐器的吹吹打打之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