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去的那晚,后山的天蒙蒙亮,六岁的闯祸精呆呆站在那,不晓得我为什么流泪,她太小,甚至不懂那一捧坟冢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惊讶地问:“哥哥,你为什么哭?为什么晚上不回房间睡觉?有人欺负你了么?”
我摇头,福伯跟陈姑姑的死让我难受的说不出话,只是默默流泪。
莲生的表情开始有些惊慌,因为我很少在她面前哭。她愣了半晌,伸出小手胡乱的给我擦眼泪,自己却跟着哭起来:“哥哥,你别哭,我再也不跟你抢酒酿果子吃了。”
见我不答话,她继续拿袖子给我擦眼泪,每次她哭我便这么给她擦眼泪,终于有一天,轮到她给我擦了,她一边擦一遍抽噎道:“哥哥,是不是莲生做错了什么?是不是白天我抢了你的小木马所以你不高兴?我错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保证......”
“我晓得我错了,哥哥你不哭,我日后一定不烦你,有什么好的,一定都让给你.....”
“哥哥,哥哥,这是昨夜里秦嬷嬷给做的莲香百合糕,我给你留了一半,你吃糕点,不要哭.....”
......
那个凌晨,幼年里最悲伤的清晨,露湿雾重,莲生便这样蹲在我身前,抱着我的胳膊,用呜噜呜噜的哭,和乱七八糟的言语,安慰我受伤的心。
我心里百感交集,却无法表达,我的妹妹,我那名唤莲生的小小妹妹。她什么都不懂,她偶尔很烦,但我晓得,云霄阁待我最真心的,除了已去的陈姑姑,再没人能比得过她。
陈姑姑跟福伯的风波很快消散,云霄阁恢复到以前的平静,所有人都似乎忘了曾经还有陈姑姑那样的人存在,除了我。
半年后,义父带我们去了蓬莱阁,这是他第一次带我们出游,莲生受宠若惊,欢喜极了,我却没有丝毫的愉悦,因为我晓得,这个出游的计划,是颜伯父提出来的,并不是义父自愿。
说起越潮岛岛主颜伯父,他是义父的拜把子兄弟,很和气的一个人。这次蓬莱阁主大婚,收到喜帖的他,带上了自己的独子颜惜前去赴宴,因路途漫长,他觉得无聊,也怕颜惜无伴相陪,便邀着收到喜帖的义父带上我们兄妹一起前去,义父拗不过他,两家人便结伴去了蓬莱阁。
他的独子颜惜,是我跟莲生的老相识。第一次见到颜惜的时候是两年前,颜伯父带颜惜来云霄阁做客,六岁的他板着张脸,嘴唇紧抿,一看便知是内向而孤僻的性子。
颜惜来后,整日把自己关在客房,不同任何人打交道,不跟任何人讲话。因着他那张冰块脸,自然没人敢主动找他。但除了莲生。
我常常忙着练剑或者习文,不能时刻陪着莲生玩闹,于是莲生便将矛头瞄准了新来的小哥哥,没事便带着各种宝贝屁颠颠的去找他。但很显然,颜惜不喜欢这个送上门来的小伙伴,一次次毫不客气地将莲生拒之门外,但莲生脸皮厚,屡次被拒,却越挫越勇。
莲生的勇气截至到半个月后,以受伤流血告终。一直对这事不上心的我,看着莲生膝盖上的伤口,终于怒了——颜惜居然用力推倒了莲生,莲生的膝盖跟小腿磕破好大一个口子,血顺着小腿一直流到脚踝。
我大怒,我自己的妹妹,再怎么烦怎么闯祸,我也从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丝,如今却伤成这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冲过去要揍颜惜,衣袖却被一只小手拉住。
我偏头,莲生正睁着眼睛望着我,往常的好哭鬼这次磕破了膝盖却破天荒的没哭,她轻轻说:“我不疼,哥哥。”
顿了顿,她又说:“哥,算了,颜惜哥哥没有娘亲的疼爱,跟我们一样可怜,你不要打他。”
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就在我以为,莲生会吸取这次教训,跟冰块脸颜惜再也不相来往的时候,情况又变了。
第二天,莲生正由着嬷嬷给受伤的膝盖上药,冰块脸板着脸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瓶子,走到莲生身边后,二话不说直接将嬷嬷手中的跌打药往窗外一丢,就在众人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之时,他已经打开小瓷瓶,将里面的细白粉末细细的涂到了莲生的膝盖上。莲生本是痛的龇牙咧嘴的脸,遇到冰块脸的药,五官顿时舒展开了。
冰块脸抬头瞧着莲生的反应,硬梆梆地问:“还疼不疼?”
莲生拼命摇头,而冰块脸则留下了他的越潮岛独门治伤秘药。
莲生的脚伤在关节处,一时半会好不了,行动不便,只能在床上躺着。往常活蹦乱跳的她如今闷在房里,完全不能适应,我前去陪她,依旧改变不了她愁眉苦脸的模样。
她趴在床上唉声叹气,一直到傍晚,她突然“咦”了一声,原来窗台上多出了一样小玩意。
那是一只草编的蜻蜓,模样栩栩如生,我给莲生拿了过去,莲生爱不释手,却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
翌日清晨,窗台上又多出了一样小玩意,这次不是草编的蜻蜓,而是一只木雕的小鸟,拉动鸟腹里的某个开关,翅膀还能一扇一扇,莲生惊喜极了。
第三日,又多了一个花篮,篮子里放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鲜花,还有一个杜鹃花编制的花冠,莲生美滋滋地将它戴在头上,很是喜欢。
.....
如此连着七八天,每天都有不同的礼物送过来,莲生每天都能得到惊喜。但这都是趁着天不亮的时候偷偷放在窗台的,所以我们不知道那个送礼物的神秘人是谁。
直到莲生伤好后的某一天,我们意外撞见冰块脸独自蹲在花园的一角,手里正编着一个草蜻蜓。
莲生高兴地跳起来,跑过去摇着颜惜的胳膊道:“颜惜哥哥!原来送礼物的人是你啊!”她又厚着脸皮送上门去,纯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颜惜哼了哼,不答话,表情却已经默认了。
莲生毫不在意,她捡起地上的草蜻蜓,左顾右看,夸道:“这蜻蜓真好看!颜惜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摸了蜻蜓半晌,她缠着颜惜道:“你也教我做好不好?”
“这么简单都不会!真笨!”颜惜不耐地甩开她的手,却已经把草茎递给她,开始教她做。
几天后,莲生学会了编草蜻蜓草蚱蜢等等,她兴高采烈拿着成果给我看,说是给我的礼物,我只是笑,转眼就去练自己的剑,那会我还不知道义父不是我的父亲,我还想着再努力一点,博得他的肯定。
莲生见我没什么反应,有些失望,留下草蜻蜓就走了。
从那以后,莲生粘我的频率逐渐减少,也是从那时起,她跟颜惜越走越近,总是见她主动找颜惜,园子里充满了她黄莺般清脆的声音,喊着颜惜哥哥,颜惜哥哥。而颜惜,总是硬梆梆地问,又干嘛?又有什么事?
接着就听莲生娇憨道,颜惜哥哥,我们去后山玩好不好?去逮一只粉红色的兔子,或者是,颜惜哥哥,我的弹弓坏了,你给我修一修,我们去捕个黄鹂回来,听他唱歌好不好.....
颜惜回答总带着嫌弃的口吻:没意思!不去!
莲生便仰着脸,可怜兮兮的瞧颜惜,低声说,去嘛,去嘛。
过不了多久,就会见颜惜一跺脚,皱眉道:你真烦!而后伸手拉过莲生,朝后山走去。
.....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莲生,颜惜的冰块脸症状在逐渐改善,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并且开始露出笑容,一天比一天多。颜伯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一日当着我们的面,笑嘻嘻地对义父说:“云弟,这娃娃亲订得妙极了,看这两孩子好的。”说完他又去逗莲生:“翎丫头,长大以后就嫁给我们家惜儿,做他的娘子好不好?”
莲生嘴里含着鱼丸子,一脸懵懂,“什么是娘子啊?”
“娘子就是......”颜伯父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四五岁的娃娃解释这个问题,于是道:“如果你是惜儿的娘子,那他就必须把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统统都给你,并且事事依着你,处处让着你!稳赚不赔!”
“好吃的好玩的都归我?”莲生的眼睛登时亮了,头点的像鸡啄米,“好呀好呀,我要做颜惜哥哥的娘子!我要做颜惜哥哥的娘子!”
“烦死人了!我才不要她做我的娘子!”一旁的颜惜又露出嫌弃的表情,硬梆梆地道,手中的筷子却将盘中那个最大最肥的鹅腿夹给了莲生。莲生最爱啃鹅腿。
我在一旁静静瞧着,没说话,手中准备要夹给莲生的鹅腿,终是停在了那里。
夜晚,我问新调来伺候我的嬷嬷,娘子是什么意思。嬷嬷说,娘子就是妻子的意思,女人嫁给了男人,就是他的妻子,两个人是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生儿育女,相伴白头。
嬷嬷还说,莲生同颜惜自娘胎起就定下了娃娃亲,莲生长大后是注定要嫁给颜惜,做他的娘子的。
我的心里掠过奇怪的感受,却无法形容,有些酸意,更多的却是舍不得,一想起我唯一的妹妹,我护着疼着的小小丫头,日后居然要跟我分开,去另一个人身边,我心里难受,口中却无谓地道:“祸害精,由着你去祸害别人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同样双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