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醒来的时候,时辰已经过了晌午。昨夜的霏霏细雨早已收住,窗外阳光明艳,不甚温暖,却足够明亮。
他阖着双眸,神思尚未从睡意中缓过来,但手已经下意识的去摸索身畔的人,然而却摸了个空。
他睡意霎时全无,霍地睁开眼,却见云翎正抱着膝盖坐在对畔的床尾发怔,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她还在。他提起的心这才落了地,喊她,声音带着初醒的惺忪:“莲生?”
“嗯?”她收回心神,看向他:“你醒了?”
他坐起来,将她往被子里拉:“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这才睡了几个时辰?你一个人坐在床尾做什么,衣裳也不穿好,不冷么?”
“不冷。”她摇头,却不肯回被子,依旧坐在床尾,也不再言语,就那样看着他,清正澄澈的眸子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语还休。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云舒见她不肯回被子,便将被褥往她身上搭了搭。
“我睡不着,我想了很久。”
“想什么?”
云翎默了一会,眼神却愈发灼灼,似是经过了漫长的深思,下定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决心,她坚定无比地看向云舒:“哥,我以后,不做云翎了,我离开云霄阁,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此生从此只做你一个人的莲生,全心全意心里脑里只有你一个人的莲生,好不好?”
是,这个问题她想了几天。纵然她和云舒现在能和睦的在一起,但她晓得,那只是暂时的平静,时间一长,终究是维持不住的。双方的世仇,始终是一根锐刺,哽在两人心中,不及时拔出,只能造成愈发深刻的伤害。如此,她决不能再逃避或者拖延,必须将心中想法早些全部摊开说清楚。
“你离开云霄阁,不做云翎了?那云.....”他心底排斥云过尽的名字,直接换了另一个说法:“那他呢,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是啊,”她轻轻应着,神情苦涩,唇角却有一抹笑:“可那又怎样,虽然爹爹确实很重要,但你们的矛盾已然无法调和。若他跟你之间,注定只能选择一个,我当然选你。”
云舒一怔。
云翎见他不答,将身子移到了他身侧,拉住了他手腕,道:“我.....我不要爹爹了,你能不能也忘掉那些事,莫再找爹报仇了......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不能接受你们任何人受伤流血,无论你们哪一个发生什么意外,我都会崩溃......”她攀住他的双臂,表情近乎乞求:“哥,你忘掉那些仇恨好不好,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爹毁了你的人生,我便用我的一生一世去补偿你,我发誓,我一定会用后半身全力弥补……好不好......”
沉默,久久的沉默,云舒不言不语,只是瞧着她,神情莫测。
她的心思,他如何不懂。
她为他抛却至亲,只盼他能为她放下仇恨。
然而,哪有这么容易,他们之间的恩仇,不是这瞬息万变的天气,昨天的雨夜,今天的太阳,哪怕曾经暴雨如注满城萧瑟,只要今儿日光倾城,便瞬间雨过天晴再无阴霾。他们,是烙进宿命的恩仇,来自上一代最刻骨的血泪,三言两语,怎能说放下便放下?
令人窒息的缄默中,云翎忐忑的盯着云舒,似想从他变幻的神色中揣测点什么。很久后,云舒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道:“莲生,你让我想一想.....”
“哥.....”她看着他,隔着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她深知他的抉择,何其难。她深知要他放弃那些血仇,何其苦。那意味着要他背弃自己的生身父母,背弃自己的血亲家族,以及强咽下这些年,所承受的诸多痛楚与绝望。
她明知于他不公,却强他所难,因为别无抉择。
她等着他的答案,她的手按着被子下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她害怕,害怕他拒绝。
好半天,他终于开了口,嗓音低而沉:“莲生,我不能让你跟我走。”
她怔住,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连话音都有些断续:“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她顿了顿,神情带着无法招架的恐慌:“你......不要我,你还要抛下我?”
“不。”云舒摇头,将她的手握住:“我怎会不要你。只是你的血咒终归还未好,荆安先生在云霄阁,他对你的血咒多少都有些帮助,待我找到龙丹彻底清除你的血咒之前,你必须呆在云霄阁。”
云翎紧张的脸霎时释然:“所以,你的意思是.....”
云舒道:“我不会丢下你。等我寻到了龙丹,让荆安治好了你的血咒,我便带你走。”
她抿抿唇,忐忑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响起:“那你同我爹.....”
云舒别过脸去,清隽的脸被暖阳镀上一层浅金色的曦晖,声音飘忽得似窗外天空的上的流云:“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龙丹才是我最关心的事.....”
云翎默了默,他话里的语气,提及血海世仇,已经没有先前浓重的杀气与怨憎。他有让步,虽然他没挑明。可她晓得,他为了她,已经在努力平息那一切的仇恨。
她的心海泛起复杂难言的涟漪,虽然他的回答并不明确,但她知道,她的想法,已经在动摇他,这是好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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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头一暖,欢欣的喜悦似翠绿而坚韧的菟丝子藤蔓一般蜿蜒生长,无声的萦绕在心田。她倾过身来拥住他,将头在他脖子那蹭了蹭,满足地道:“好。到时候我的血咒好了,天涯海角,你在哪里,我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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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已过,虽然初春已临,可天气仍然冷的很。阴森的地宫内,远比洞外更加潮湿而阴冷。
鬼域宫最深处的石门轰隆隆一声打开,黑色的矮小身影自石门后走出,两排摇曳的灯烛火光闪烁,墨色纱幕斗笠下的脸,一反常日的阴沉,竟有难掩的喜色。
石门两畔,恭守多时的下属在水清衣女子的带领下齐刷刷跪地高呼,神情肃穆而畏惧:“恭贺宫主神功练成!宫主洪福齐天,独步武林!洪福齐天,独步武林!”
一片此起彼伏的称颂中,巫残欢抚摸着自己的脸,仰天长笑:“哈哈.....云过尽,如今我已练成这鬼离神功......我看你该如何.....哈哈哈哈.....”
她狰笑着,面容一半似豆蔻少女,一半似垂垂老妪,两张截然不同的容貌拼凑在一起,随着大笑不断的耸动,难以形容的诡谲恐怖。
墙角处,水清衣的女子低低伏在不远处,灯火跳跃,她垂着头,半敛着双眸,微微蹙着眉。在无人看到的角度,她稍稍侧过头,将目光投向视线尽头的天窗。
狭隘有限的窗外,隐约有风吹过,摇起枝桠簌簌的颤抖,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的余光停留在那枝桠迷离的光影上,浅浅叹了口气,低不可闻,神情亦是说不出的怠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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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霄阁的锦少夫人今天起了个大早,神色憔悴。昨夜她也不知是怎地,小腹断断续续疼了一晚上,害她一宿没睡着,今早她打发了小丫头去请荆安神医,却不清楚怎生回事,那小丫头去了就没再回来。
锦若薇冷冷一笑,回想起今日丫头们打量自己越发轻视的眼神。
她晓得,那些丫头下人们,面上佯装着客气的恭敬,其实最是瞧不起她这种敌对帮派的出身。更何况,她在阁里不受云舒公子的宠爱,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于是乎,她们近来待她愈发的轻慢起来。
思及此处,她愈发焦躁,手一挥拨开一侧的树枝,迈向荆安的药园步履更快。
药园位于云霄阁最北角,云过尽专门拨了一块地供荆安专用。因为位置同锦若薇的居所不算远,不到半柱香她便走到,扶着门站在药园门口,叩着门呼喊:“神医!神医!”
然而却无人应,等了片刻一个黄发垂髫的小童子走出来开了门,揉着眼睛,似乎还未睡醒,颇不高兴地道:“你是何人?我师父刚刚出门去后山采药去了。你找他何事?”
锦若薇努力将面容端着和蔼亲切:“我是阁里的少夫人,昨夜里身子有些不舒服,早上打发小丫头环儿来问诊,不料左等右等却不见这妮子回去,担心之余特来寻她。”
小童子回想了想,道:“哦,环儿姑娘之前是来过,先生已经为你配了药了,环儿姑娘正要拿,却被麻子大厨给唤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所以那药现在还放在西厢药房里呢,已经用纸包包裹好了,你若方便,便自己去拿吧,西厢药房笔直走,走廊里的第三个房间便是。”小童子一番话说的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也不等锦若薇应承,打了个呵欠转回自己房里继续睡去了。
“唉?.....”锦若薇本想使唤他,可小童子已经“啪”的将房门关上,完全不给商量的余地。无奈之下,锦若薇只好自己去西厢房拿。
西厢房空无一人,只有各式各样的医药百草,一簸箕一萝斗的盛放在那,教人目不暇接。锦若薇拿走了放在最显眼的草药包,正要迈步离开的时候,鼻翼忽地闻到一阵奇异的清香。
那种香,馥郁得近乎浓烈,带着一丝另类的辛辣之感,满室的药香竟压不下它半分。
这味道,熟悉而亲切,但凡从坤岭出来的门人,必终身难忘。
一日草!坤岭一日草!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