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衣公子的神情浮起浅浅的恍惚,似是因为想起了那段无忧无虑最美好的年少。那声声呼唤还在耳畔,然而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那些年,他刚到云霄阁的时候,是个孤僻而内向的孩童,不爱讲话,不喜欢笑,不愿跟除开父亲以外的任何人接触,大多的时间里,习惯独自呆在房间静静发呆。而恰好相反,那会的云翎,委实是个活泼的近乎过分的性子,爱笑爱闹简直到呱噪的地步。颜惜的来到,年幼的云翎只当又来了一个可以陪自己玩小哥哥,分外欢喜,得了空便会带着自己的各种宝贝去找他玩耍。而他怀揣着年幼而孤独的心,厌恶着她的一切,她的活泼是吵闹折腾,她的热心是烦扰麻烦,连带着她的微笑,也是嘲笑讥讽。每每他冷着脸拒绝他,她却毫不在意,沮丧片刻后仍会微笑的颜惜哥哥,颜惜哥哥喊不停。
终于有一天,被缠着不耐的小小少年发了火,他用力将她推倒在地,高声吼道:“我讨厌你!你为什么老来烦我!”
她猝不及防地重重摔倒,膝盖上磕紫了一大块,胳膊肘上也有一片擦伤,有鲜红的血迹缓缓渗出,在奶酪般白皙的皮肤上绽放出大片血红的西番莲花。
有下人经过,错愕道:“小姐怎么受伤了?”
她摸着痛处,清透的眸子里泛起了水花,他以为她会嚎啕大哭,会随着下人带着这身伤痕可怜兮兮的去父亲那里告状,再狠狠责罚他一顿。然而她没有,她眨眨眼,将眼泪慢慢逼下去,忍着痛,向下人露出一抹笑:“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妨事,千万不要告诉爹爹和颜伯伯。”
下人点头,忙不迭去取跌打药。
小小的姑娘倚着墙站起来,澄澈纯净的眼睛宛若雪山之巅化作的清冽泉水,对上小小少年乌玉般的双眸,轻声说:“翎儿找你玩,是因为颜惜哥哥跟翎儿一样,从没有娘亲的陪伴,很不开心。”
他霎时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她,直到那小小姑娘扶着墙脚一瘸一拐的离去。
多年以后,每当他忆起这一幕,总想起她扬起小小的脸忍泪微笑的替他开脱说没事,想起她离去前对他说话时的真挚表情,想起她一瘸一拐离去的小小身影,心下一片复杂难当,似苦涩,又似温暖。
他不否认,从那以后,她逐渐改变了他,他的偏执,他的冷漠,他的孤僻,被她一点点用纯粹而诚挚的微笑温暖。他黑暗而又孤寂的年少,因为她的出现,阴霾沉沉的天幕,渐渐投下一片熠熠的星光,他的世界日益明朗起来。
他与她,逐渐从最初的陌生一步步走近靠拢,直至亲密无间。
回想当初,他们亲密友爱的日子也曾持续了五年之久,可是,为何,为何,那亲密的童年往昔,心底最单纯的柔软记忆,却不能阻止多年后,他们一步步走到疏离淡漠的局面?
他有心结,而她呢?
…
夜色深深,深巷里神色迥异的男女,各有所思。
半晌,云翎冷语道:“哦?我竟忘了,我们还曾有那样的时光。”
颜惜对她的话仿佛置若未闻,嘴角噙起淡淡的笑,眉梢上却染上一丝涩然:“那会你还那样喊我,可为何后来……后来,你突然莫名的转变,你变得那般厌恶我,敌视我,你厌恶到,连照面都不愿见……”
云翎漠然道:“敢情颜少主将了半天是为了和我叙旧么?抱歉,我觉得很无趣。”
颜惜道:“我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云翎道:“解释?什么解释?解释清楚,一切就能重来了吗?我承认你曾经是和我要好的哥哥,我也承认自己确实是一夜之间由喜欢到讨厌你,甚至曾经一度憎恨过你……不过后来,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又谈得上什么友好?这些年,我有多厌恶你,你不就有多厌恶我对吗?我都没要解释,你还要什么解释?”
颜惜怔然良久,道:“是啊,我们相厌近十年,想来…我确实确实是极度厌恶你的!”他将确实这两个字眼咬的重重的,也不知是讲给少女听,还是讲给自己听。
云翎道:“你跟我说这个作甚?我不会不知道。”
颜惜蓦地抓住了云翎的手腕,质问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该是这样。我们,我和你,本应该是亲密无间的对吗?”他的声音渐低下去,他看着她,眼里依稀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翎儿,这些年,你到底在同我置气什么?”
他首次没客气而疏离的唤她云世妹,而是换做了儿时的称呼。
云翎道:“呵,置气?我能同你置气什么?那些年你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颜惜错愕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到底做了什么?”
“呵,倘若装做不知道,让你可以心安理得的过日子,那你就继续装吧!”云翎漠然甩开颜惜的手,挑挑眉:“还有,别喊我翎儿,我担当不起!至于你说的什么亲密无间?我很是纳闷,云翎跟颜大少主还能这样?理由?”
颜惜颦眉道:“我何必要跟你装,我真的不知道,”见云翎无动于衷的样子,苦笑道:“你要理由是吗?好,我给你。我父亲与你父亲是结义的生死兄弟,云霄阁与越潮岛一向同气连枝,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经历过最无邪最单纯的时光,就算撇开我们那八字没一撇的姻亲关系,我们也应是这世上亲密的友人,而不是现在这般古怪的关系…”
云翎截住他的话,轻蔑地道:“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那它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算,”她顿了顿,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打量着颜惜:“而且,颜大少主,你今儿可真不像你。平日里你多么高贵,雍容,你对任何人都是一张春风优雅的笑脸,可你的心里却从来未必瞧得起任何人。骄傲如你,为何今日却放低姿态巴巴的来说这些话,别告诉我你是来求和的,我不相信。”
云翎话落,转身离去。
颜惜凝视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沉声道:“若我是呢?”
少女的脚步微微一顿。
颜惜踌躇了很久,缓缓道:“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云翎颦眉,转过身,难以置信的望向颜惜:“我没听错吧!颜大少主居然会讲这种话?”
颜惜颔首,道:“好,就算那些理由,你从不放在心上。那云舒呢?这算不算理由?云舒他……”话到此处,嗓音微微有些低沉:“他已经不在了,曾经的小侠三人组只剩下了我们俩人,我们,还要这样针锋相对过下去吗?”
云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你别给我提他!你没有资格提他!”
“我为何不能提他?”颜惜道:“我记得他在的时候,每每我们争吵,他都会出面做我们俩的调停者,我想不管他在不在,他都是不愿看我们俩这样置气下去的。我们僵持了近十年,也该结束了。”
云翎侧过脸,静静的瞧了颜惜一会,疑惑道:“你最近真奇怪,连我也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有如此大的转变。”
颜惜正对上云翎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仍然要说,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能摒弃过去的芥蒂,回到最初的真挚,为了云舒,也为了我们自己。”
云翎默然,喃喃道:“回到最初?”
颜惜点点头。
夜色寂寥,风吹过的小巷里。少女看着年轻的公子,眼里有苍凉拂过。她忽地忆起那些年那些黑暗而血腥的往昔,诡异残忍的画面顿时犹如波涛般汹涌而来,可怖的犹如她夜夜所做的梦魇——阴暗潮湿的地牢,伤痕累累的病痛,刀光血影的厮杀,日夜不休的折磨,生不如死的奇毒,被逼失去人性的苟延残喘……她忍不住捂住脸,大声而放肆地笑了出来。
今夕何夕,再不同往昔。隔着这世间最不堪回首的那些年——她,还能回得去吗?
良久之后,少女终于停住笑,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眼神空洞而茫然。夜风穿过长长的街道,传来少女冷而绝望的的声音:
“回不去了……我已不是我。”
清晨醒来的时候,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
云翎梳洗后下了楼,素年见她,也没多话,只是引她去了一间雅致的花厅用早膳。
花厅内,圆圆脸的颜葵正在大饱口福。
颜葵看见云翎,忙不迭的起身行礼,嘴里还含着早膳。
云翎待下人素来平和,她虽不喜颜惜,但对直率憨厚的颜家书童却并不排斥,当下便道:“坐下来吃吧,不用多礼。”
颜葵谢过了她,毫不客气的继续用餐。
素年恭敬的道:“小姐,少主还未醒,还请您先用餐吧。”
云翎看向素年道:“我要白菜肉末水晶饺和牛乳茶。有劳你。”她出身名门,却向来对衣食不挑,平日里也没有一丝半点小姐做派。
素年领命下去。
颜惜停下嘴里的咀嚼,道:“云小姐你来了,快请坐,少主他还没起,我们先吃吧!”
云翎笑了笑,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温柔乡如此缱倦,你们家少主自然是舍不得这么早起来的。”
颜葵放下手中筷子,纠结了很久,正色说:“云小姐,我们家少主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翎道:“哦?那是哪样?不是我想象中娶了十九个爱妾,而是还娶了十九个面首?”
颜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