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厢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屋内熏香袅袅。金丝镂空绣凤尾花的床幔旁,身着素衣的丫头正乖巧服侍床上的人喝药。
曲箜篌和衣斜躺在床头,身上的伤口已结了暗红的血痂,精神也比先前好多了。
灰褐色的浑浊汤药,银色穿花纹汤匙磕在瓷碗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曲箜篌喝了半碗后,终于皱起了眉,摆摆手让丫头撤掉。
端坐一旁的颜惜微笑的看她,笑容似春日里的微风,他说:“良药苦口,剩下几口还是喝完罢。”
曲箜篌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接过药碗将剩余药缓缓喝完。丫头忙收拾着药碗下去了。
房中唯余两人。
颜惜欣慰道:“这样最好,你早日康复,我们也早日放心。”
曲箜篌绞着帕子,微微顿首,道:“云姑娘她可还好?那日的事多亏了她。”
颜惜微笑道:“她无妨,你现在只要专心养好自己的身子就成。”
曲箜篌默了默,没答话,秋水眸子里却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凝为一起,倒影着那个碧绿衣的翩翩身影。
颜惜却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有事直接吩咐下人。”
曲箜篌瞅了颜惜一眼,缓缓垂下头。
颜惜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待得走到门槛处,曲箜篌陡然从床下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颜惜闻声回头,便见一双纤纤素手从背后牢牢搂住了自己的腰。
颜惜一怔,动了动,想要松开圈住自己的那双手,那手却搂的更紧。
颜惜轻轻拍了拍曲箜篌的手臂,道:“箜篌,别闹了,快些去睡吧,时候不早了,早点养好身体我好送你去舅父家。”
曲箜篌一脸固执,双手丝毫不肯放松,道:“不,我不去睡觉,我也不去舅父家。”
颜惜问:“不去了?为什么,那天你不是跟我说一定要去?”
曲箜篌默了默,道:“我改变主意,不想去了。”
颜惜笑了笑,没可奈何的道:“好好,那你先把手放开,你若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说话便是。”
“颜大哥。”曲箜篌没有松开手,却将脸慢慢贴在颜惜的背上,神色温柔的近乎缱绻:“箜篌想通了,箜篌愿意跟你回越潮岛。”
颜惜的笑意陡然滞了一滞。
曲箜篌没发现,仍是柔声道:“先前我跟你闹别扭,不辞而别,其实那时我心里伤心的厉害。后来我们又在临州酒楼相遇,世间这般大,可命运真是不可思议,偏偏又让你救了我,那会后我心里便又乱成一团,我逃不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有你的,你一直都在。而后又经过了那件事,我被何洪威掳去的那晚上,我受尽侮辱悲愤寻死,当我正要自尽前的那瞬间,我才发现,我这生中最懊悔最遗憾最苦痛的事,便是那般美好的遇到了你,却那般轻易的说放手……如今,我大难不死,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想通了,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你,可愿意?”
颜惜目光闪烁着,沉吟不语。
曲箜篌羞答答地道:“颜大哥,你可愿意?”
颜惜默然良久,却没答话。
曲箜篌等了半晌,又娇羞的道:“颜大哥,你,你怎么不回话?”
颜惜张张口,踌躇道:“箜篌,我…”
曲箜篌略微忐忑:“你这般犹豫,可是…可是嫌弃我被那淫贼掳去过?”
颜惜摇头道:“自然不是!我怎会有这般想法。”
曲箜篌浅浅一笑,明艳如花,她说:“我便知道你不是那样拘泥陈腐的人。那你的意思,便是愿意了?”说罢,双手又将颜惜搂紧了些,神色自是十分欢喜。
颜惜扳开了曲箜篌的手,缓缓摇头,道:“原谅我,我不能答应你。”
曲箜篌脸色霎时一凝,双眸由喜到悲,由明亮至黯淡,终究化为一抹暗哑,一张灰败的脸衬着这寂寂的夜,似夏日枝头上一朵正热烈绽放却陡然凋谢的凌霄花。
“为什么?”曲箜篌低低的出声:“因为她?”
颜惜没答,曲箜篌陡然转身,正面对颜惜,高声质问道:“你告诉我,可是因为她?!”
颜惜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唯独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波涛汹涌,起伏不定:“我们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也与她无关。”
曲箜篌愣愣瞧了颜惜片刻,苦笑道:“我不信…我不信…”
颜惜的眼底隐约闪烁着一丝愧疚,他说:“对不起。”
曲箜篌甩开他的手,尖叫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人世间最薄凉的话莫过于对不起…我不要你对不起我,我要你好好待我……”
“过去是我没弄清楚,我误会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才会对你讲那样的话…。”颜惜话音极低,却极坚定:“如今的我办不到,我只能像一个朋友那样待你。”
曲箜篌怔怔流下泪来:“如今的你办不到?那你过去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说要带我回越潮岛?为什么要给我那样美的愿望?”
颜惜一愣,竟是无法回答。
曲箜篌一声哽咽,陡然伸手抓起茶几上的茶壶,发狠向颜惜掷去,颜惜头一偏,躲过了茶壶,可壶里热气腾腾的茶水却是洋洋洒洒泼了颜惜大半个身子。
曲箜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颜惜半身水渍,颜惜满脸苦涩,长叹了一声,终于转身离去。
门外小院,满眼的月月红花姹紫嫣红的开成一片烂漫,月光下甚是妖娆。
花园中有个雅致小亭,云翎及颜葵两人,此时正以很不美观的姿态歪坐在花亭之中,两个人就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唠嗑着。
云翎嫌弃的看了一眼颜葵:“我出来看月亮,你说你来这打扰我干嘛?”
“嘿嘿,以我之见,您是在这里等小王爷吧!方才我瞧见了,小王爷之前被下人服侍去沐浴之前,明明就冲你挤了挤眼,还跟你说马上就来。难道你们今晚……嘿嘿……是打算生米煮成……”颜葵挤眉弄眼的坏坏一笑,对上云翎沉沉的眼神后,立马将熟饭两字咽了下去,话头一转:“额,反正横竖你也是无事等他,而我呢,又是因为相思过深难以入睡,大家既然都睡不着,不如就来聊聊天谈谈心打发一下时间如何?”
云翎一针见血道:“聊什么?聊紫衣么?”
颜葵佩服道:“云小姐你简直是神人,我这小心思还没显露就被你发觉个干净!”
云翎问:“你对紫衣是真心的吗?”
颜葵斩铁截钉的道:“是。”
云翎疑惑地道:“可我记得以前,你喜欢的是银霜啊,再之前,你对那个翠兰不是也挺有好感的吗?你好像喜欢过三四个漂亮小姑娘呢,阁里的姑娘都说你同你主子一样,都是花心之辈。”
“云小姐你有所不知,很多人说我花心,那是对我的误解,”颜葵以手支额,做沉思状,道:“其实,其实我是很专一的,我对每个女孩都很专一。”
云翎:“……”
无语中的云翎抬头看着星空中的那轮明月,决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颜葵也往天上瞅了一眼,纳闷道:“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呀?我发现云小姐你特别喜欢看月亮。”
云翎瞥了他一眼,恨恨道:“月亮么?我不是喜欢它,我是特别讨厌它,我看着它无非是在等着日子罢了。”
颜葵问:“等日子,等什么日子?”
云翎喝了口酒,忧愁道:“一个我讨厌又害怕的日子。”
颜葵道:“为什么害怕?难不成到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云翎点点头,道:“算是吧。”
颜葵猛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两眼放光道:“啊!竟还有云小姐害怕的事情?!竟还有云霄阁云小姐害怕的事?啊,这一定是个大八卦!大新闻!到底什么事啊,求求你一定要告诉我!”
云翎看着颜葵,突然伸出十指,面目狰狞的做了个凶狠的表情。
颜葵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说…那天会有可怕的鬼或者妖怪?啊!或者你就是那样可怕的妖怪!”
云翎慢悠悠的接了口:“是啊,而且青面獠牙,舌长三尺,手执镰钩,勾魂索命!”
颜葵吓得捂住了嘴,半晌才讪讪道:“我…我才不信…。”
云翎拍拍手:“不信算了。”顿了顿,又凑近小书童上下打量:“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主子这般精明,怎么会挑你这样的人做书童?既胆小又八卦而且不聪明不灵敏武功也不好…。”
颜葵脸涨得通红:“云小姐你你要不要说话这么直接,知不知道这很伤人啊…。”顿了顿,垂头丧气地绞着衣角:“我晓得我自己确实是比较笨的,可我也不晓得少主为什么挑我做书童,可能因为我曾经救过他的命吧……少主这人,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可却实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云翎奇道:“嗯?你救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颜葵刚要作答,便见颜惜从曲箜篌房间里出来,于是殷勤的迎上去:“少主!你这么快就陪完曲姑娘了?曲姑娘的伤有好些么?”
颜惜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走到花亭中,肩膀上的水渍犹自滴滴答答。
云翎瞧了他一眼,问:“咦,你衣裳怎么湿了?”
颜惜没答话,颜葵讶异的插口:“少主,您这衣服怎么回事啊,怎么身上都是水啊,这夜深露重小心着凉,您要不赶紧回屋换身衣服吧。”
颜惜仍是不语,挨着亭子坐下来。
颜葵愣愣看了一会,道:“那我回屋给您拿个毛巾擦擦。”话毕赶紧回屋拿毛巾。
云翎好奇地道:“刚才就听到曲姑娘的房间里有声响,你们,吵架了?”
颜惜淡淡一笑,默然无语。
云翎思量了片刻,安慰道:“没事,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等气消了,也就好了。”
颜惜苦笑一声,道:“是我对不起她。”
云翎给自己杯中倒满酒,道:“如果是真心,就应当珍惜。别像我一样,到失去了方遗恨莫及。我瞅着这曲姑娘也挺好的,她为了你都可以连命都不要,佳偶难寻啊,可千万别错过。”
颜惜抢过云翎手中酒杯,一饮而尽,道:“真心?”
云翎道:“难道你不是真心的么?”
颜惜放下酒杯,眸光在云翎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凝在她清波一般的眸子上:“那,你可知我这真心里装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