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骄傲的她拂袖而去,而他破天荒的也并未追来。
当夜,心有牵挂的她几经徘徊,还是回到了两人下榻的别院,推开房门一阵酒气熏天,房内一派凌乱不堪,她愕然的发现,一向海量而风雅的他,喝的烂醉如泥。
那张原本揉的皱成一团的画又被他捡了回来,正卷曲着以一种残缺的姿态落在他脚下,她捡了起来,却发现因着酒液的浸染,画中人已然化成了湿淋淋的一团墨迹,早已辨认不出。模糊不堪的画像脚下有几行小字,似乎是一行词,因着酒液侵入了,词句氤氲开来,化作一个个小墨团,像一朵朵晕开在宣纸上的墨色梅花。她素来精通诗词,于是将那字数一个个数了,凭着那字数跟断句之间的感觉,依稀看得出,这应该是一首“钗头凤”。
钗头凤,又名《折红英》。六十字,上下片各七仄韵,两叠韵,两部递换。声情凄紧,历代文人骚客向来以诉说情感为多。
而颜惜,写这钗头凤,又是为何?他要谁诉说情感?诉说什么情感?
她疑心大起,屏息去看那几行字,带着近乎偏执的心思非要寻出一丝蛛丝马迹。可惜,字被酒液破坏的太深,她何其勉力也只认出了最后的三个字。
那三个字,因着写的格外的大,又是一模一样的字体,所以她辨认了出来。
那三个字是。
——错,错,错。
她登时一愣。
什么错了?哪里错了?颜惜这话什么意思?她不懂。
她默默转首去看烂醉如泥的他,心下千转回肠却不知该怎样去开口,去问那个画中人的身份,去问那个错字,去问他…。心里到底在乎谁。
她尚在踌躇,手腕却被一把抓住。醉酒的他再也不复往日里谦谦君子的模样。他那般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气大的她手腕生生的疼,她怎么挣扎他都紧抓着不肯松,仿佛他握住的并不只是一只手,而是握着一个小心翼翼眨眼便会消散无踪的希翼。随后他微微抬头,将脸缓缓的一点点的贴到她的手背上来,用低沉的声音喊着什么,呢喃如梦呓,那声音含糊不清,反反复复的只是两个单调简单的字眼,仿佛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倾下身子附在他嘴边听。
他说:“……翎儿…翎儿……”
她的心一震,脑中瞬时激起千层浪,翎儿…这是,那个画中人吗?
她鬼使神差的居然还去问他:“翎儿是谁?”
他完全听不见,仍是沉迷在自己的梦靥中,着魔一般喊着这个人的名字。一字一句,反复念叨。话里隐约有失意,有落寞,亦有不甘,甚至还有…思念。
思念,那是思念,她听得出来,错不了。因为那话里的呢喃,熟悉的一如她夜半失眠思念他之时的轻轻自语。
那呼喊毫无倦意的一遍遍重复着,而她的心越来越凉,像被人丢进了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彻骨的凉意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袭来,冰冻着她的心智,她的骄傲,她的思想…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的冲出房间。
惊愕的小书童站在院子外,呐呐不敢做声,劝不住只能由了她去。
她一气之下离开万英城,自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再重逢,已是家破人亡被人逼嫁躲进客栈之时。
…
想起那往昔的那一幕,房间里的曲箜篌忍不住幽幽叹了一口气。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而后她便这般又与颜惜在一起,又结识了云翎。
云翎这一路的真心对待,曾经的舍命相救,她次次都铭记于心。如果,如果不是因为颜惜,她与她,也许真的会如知己姐妹般亲密无间。
如果,如果…
她皱着眉苦恼的呆在那里,在友情与爱情间摇摆不定,在人性与欲念中沉沉浮浮。
几番思量,突然脑中精光一亮,一丝侥幸忽地涌上心头。
那日那画,只是寥寥勾勒几笔,她也只是觉得美,却根本认不出那画里人是谁,也许……也许压根就不是云翎呢,而且颜惜醉酒的时候,喊的那个人,听起来像“翎儿”,也只是根据读音判断,谁知道,颜惜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翎儿”还是别的“灵儿”,甚至其她“玲儿”“琳儿”也都说不定。毕竟颜惜在认识自己之前,一向风流,岛内蓄养的姬妾都有十几号人,这名字,便是其中的那些人也说不定。
思及此处,曲箜篌心里稍稍安稳了些,又想起颜葵曾经在自己面前抱怨:“少主对云小姐,别说意思了,便连小时的情谊也不多,虽然是一块长大,可是也不见得有多亲厚。两人互不顺眼了好些年,见了面要么就是火药十足,要么就是冷若冰霜…。记得云小姐有一年冬天,某日突发重病昏迷不醒,老爷担心不已吩咐少主前去瞧瞧,可少主却过门而不入,探都不曾探一眼…啧啧啧,这冷漠劲的,叫我这个做下人的,也看不过去了…”
是了,是了。如果云翎是颜惜醉后口中的那个人,如果云翎是那画中人,颜惜怎么会如此对她?身患重病却置之不理,天下哪有男子会这般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况且她也曾经私底下问过颜葵,为什么之前一直不和的两人,如今变得和睦有加,颜葵答说是两人下山之前,两个老爷再三嘱咐了,如今江湖混乱,多生变故。这路上两人结伴而行,遇到问题务必互帮互助,若其中一人有了个三长两短,另外一个也不必再回去了。两人都是孝顺孩子,所以便听了爹的话。当然,两个爹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云家老爹对女儿是用劝,我们庄主直接用威胁。
颜葵又说,我看那云小姐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对着月亮长吁短叹,俨然一副想着情郎相思入骨的样子,啧啧,可怜的云小姐,对那小王爷的爱也太痴情了…唉,果然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颜葵还说,什么?少主喜欢云小姐?不带这样开玩笑的曲姑娘!哪个男人会中意一个当初跟自己打架打的快把屋子拆掉的女人?再说两人一早便定下了亲事,少主若是喜欢她早就八抬大轿娶回越潮了,拖拖拉拉可不是他的作风。
颜葵说…
颜葵还说……
是的,是的,颜葵是颜惜贴身侍童,他的话自然都是有凭有据,断不可能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如此说来,那个醉酒后的“翎儿”也许就是巧合,那个画中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云翎,这个情敌,也无非都是她过于在乎颜惜,所以草木皆兵凡事多心。云翎——多半只是个假想敌罢了。再说云翎,似乎也另有所爱,颜惜与她,实在怎么也算不上两心相许情投意合。
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般想着,曲箜篌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长长舒了口气,将那锦袋塞进枕头下,又换了身水红的衫子,打算去找颜惜。
晚妆初了明肌雪,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杏眼雪腮,眼如秋水,衬着这一身撒银蝴蝶袖衣襟绣穿莲花的水红衫子,肌肤如玉凝脂,身段婀娜,分外动人,便是那窗外的一树杏花不由都黯然失色。
她很满意自己眼下的模样,推门,腰脊笔挺的向正院大厅走去。
药泉庄大厅,丝竹声不绝于耳,有美数人,正于大厅中间舞姿翩翩。
这是神秘的前任庄主非要送给颜惜一行的山庄交接宴。推不过,颜惜云翎再加书童便来了。
那神秘的主人并没有露面,宽敞的大厅也就云颜三人再加上各个穿梭其间的下人。
颜惜斜斜的坐于大厅正中的主位,颜葵立在旁边侍候,云翎坐在侧席。
几人听着丝竹之音,欣赏着妙曼的舞蹈,品着好酒好菜,好不惬意。
一曲舞完毕,莺莺燕燕的歌姬福身而去,却又走进两个美人。
颜惜身畔总是伴随着美人,云翎也见怪不怪,可这次,云翎不由怔了怔。那两美人肤色胜雪,金发碧眼,高鼻薄唇,原来竟是西域女子。再仔细看,那两美人虽然个子有点差异,但眉目间七分相似,想来多半应该是对姐妹花。
这对姐妹花姿态纤纤的穿过大厅,直接走向主位上的颜惜,半分羞涩也没有。两人福了福身后,看似像姐姐的那个先开口了,她妩媚一笑,碧色的瞳眸如一片波光朦胧的湖泊,明眸善睐间格外迷人:“我姐妹两仰慕公子已久,如今能亲眼见到公子,总算不枉此身。”
那妹妹接口道:“我家主人怜我们姐妹二人一片痴心,今晚便允了我二人前来侍奉公子,希望公子莫要拒绝。”两人话音里漾着微微的媚,这般轻轻软软娇娇呖呖的说来,便染上了一层欲说还休的诱惑。别说是男人,便是云翎都心里荡了一荡。
下一刻,云翎明白了,敢情那热情的庄主是送了两个美人来呢。如此好意,按颜惜那性子,多半是不会拒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