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满腹惆怅,这二人,一个是修道遁世几十万年不出青城山的梧桐树精,另一个则是凤凰一族颖悟绝伦气韵高雅的小殿下,饶我素常是博物洽闻玲珑剔透的人儿此际也未免有些汗颜。
当观眼跟前一袭白袍散乌云的吴潼忒的是外形儒雅清逸内秉傲睨绝尘之性。再细致端相凤念芷也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小凤凰,一身桃花半臂粉色对襟襦裙绚丽璨烂,点点花瓣杂乱无章地结在鲛纱上绽的正茂,几以假乱真。念芷素来不喜繁重头饰,是以随意拢着绿云挽了几挽,只单留两缕青丝在前衬的是一朵清水芙蓉。
因我还沉浸在娘亲殒殁命灭的悲痛中,脑子里自是有些不清楚的,连着饮了五六盏冷酒欲奢望一醉解千愁,却突听吴潼说道:“这般喝法,与你来讲,恐是醉不成的。”
我有些浑噩迷惘地觑着他,强撑起一丝欢颜说道:“醉不成吗?那我就多喝几坛子,直喝醉为止。”
他立时忡然变色,面无表情地望了我一望,沉默了一会儿才将先前送到自己双唇间的琼浆玉液顺进自己咽喉内。早在一旁绰起酒壶时刻预备着给他斟酒的念芷颇为自得地与他盏内注满那色泽青绿的仙酒,毕之方又手托颐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潼做痴状。
吴潼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宠辱不惊地把着酒盏权作不见,任你是清风明月抑或多情藤绕,我自按兵不动,便以不变应万变。
他素昔不是个话痨天神,倘能用三个字总结概括了的事情绝对不会增添臃肿多出来半个字眼,所以娘亲阿爹也曾正经八百地叮咛我后院内的梧桐仙树平生最是喜食絮叨啰嗦的小娃娃,我若在未活腻烦之前还是轻易莫往后院中随意溜达。虽我也狐疑乱拟过几次,奈何娘亲阿爹每多是敷衍塞责从不肯据实相告。往复多次渐之也就堕了那份兴致。大略也是从那时起,我原先欢活跌撞行事雷厉风行的性子渐次转得循规蹈矩恬淡安和了一些。
现今研精覃思过后终也如醍醐灌顶,我这喜静奢宁的性子八成是随了咫尺眼间吴潼老树精的。
我凝睇着石桌上本属小凤凰念芷的那颗通体翠绿形成圆珠名曰“噬戾”的珠子,漫漫长夜,整片整片的黑墨肆意浸染渲漫着天垠地荒,夜深的伸手瞧不见五指,也算念芷玲珑,竟悟出个以“噬戾珠”来引光的法子,委实的新奇脱俗。
三人各默了一阵子,念芷在打到第七个哈欠时终不胜疲乏揉着惺忪睡眼说道:“白姐姐,想我是熬不住了”
她一身修为尚是浅薄,较之我与吴潼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也亏她能耐着性子陪着我枯坐了大半夜。
我径直揉揉她的绿云,颊上泛起一丝笑意,温声道:“夜里风寒,被褥可够用?”
她转头觑了吴潼天神一眼,见后者宠辱不惊的模样,方才揉着额角于我笑道:“且够了用,白姐姐就不用费心挂记我了,有吴潼哥哥在,想来我也是不会吃到什苦头的。”
我略点点头,说着:“如此最好。”
她站起身,绕开石凳子往后退了半步冲我福了福身,又嗫嚅着轻声唤了我一下。
我满腹狐疑,扭过头只见她咬着下唇面有难色,许是还有何难言之隐不好启齿,于是说道:“若还有事就一并说来吧,不妨事的。”
我窃以为念芷是因为一些女儿事顾及着吴潼不好明说,孰料她这一开口,堪堪地将了本天神的军。
“白姐姐。”她先很亲近地叫了一声,又矮了矮身子,方续道:“姑姑不慎香消,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念芷有意滋事,无论如何,你也该着宣示天垠地荒各族仙神,念芷有心替白姐姐分忧,又恐弄巧成拙好心做了坏事,是以念芷斗胆,在此恳请白姐姐准许各族仙神来祭一祭仙执姑姑。”情到深处,不由地掉下几滴晶莹莹嫩滑滑的眼珠出来。
我知她秉的是一片好心衷的是一番好意,青城仙执身归混沌一事名义上是青城家事,实则乃是牵动天垠地荒各族的一根脉弦,终皆因,娘亲身上始终挂着个“仙执”的名头。
青城本在天垠之外地荒之上,自那上古之时起就为我蛇族一脉之府仙邸,后各族林立崛起又尊奉神族为天垠地荒第一古族,我青城蛇族很是不才,在各族夹缝间博了个一席之地,孰料中立不倚了几个千年,却也巴巴挤进了上古五大仙族之列。
一来二去,想我青城老祖也在不偏不倚间尝尽了甜头,是以虽各族帝君或有意或无意或利诱无时不在憧憬巴望我青城能与他族缔结成盟,怎奈望眼欲穿又望穿了秋水,我青城每届老祖总是端着一副“你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我心如沟渠”的架子示人。
久而久之,天垠地荒无人不知,青城蛇族一脉同谁都好似咫尺天涯然却细细品味下但发觉终也是天涯咫尺。
凤凰一族帝君有意拉拢仙执白念茹,在一番煞费苦心之后以为称了心遂了愿,凤天做了兄长白念茹当了其妹,本指望这次便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未料白念茹临辟蹊径,旋即贴了一纸昭示天垠地荒四海仙众。凤族与青城一脉同属上古仙族,今镶嵌成结则然乃为众仙之典范各族之楷模,即日起,若有不弃青城薄名之仙神者,皆可到我青城燕坐一二,青城大门永之敞开。
乖乖我的仙执娘亲,这一手漂亮的太极推手高明且磊落,委实的令人钦佩不已。
几日后即有八卦四起,凤族帝君负手一派卓然地立在凤凰台间闻得手下小奴秉之详细,登时狂呕了三升腹血。
现今适逢白念茹仙执灰飞烟灭,仙执一职更迭之际,各族帝君那沉寂多年的小心脏终又死灰复燃。
而承这青城山一族新仙执尊位之人选,非不才本天神白兮不可。
娘亲曾告诉我,青城一脉人丁单薄,左右逢源乃为迫不得已之下下策,若然他日我得圣位,方要破一破其局不可。彼时我总以为“他日”遥遥无期,不料今日已然是一番沧海桑田。
我怅然地望着凤念芷发了会儿呆,心内不免有些况味杂陈。
“此事却让我再计较计较。”半晌,我才故作高深地说道。
又静坐了片刻,吴潼天神在灌下一盏温酒入腹后拢着仙袂沉吟道:“你娘生前极是喜欢青城后山的那一片紫海,你便在花央择处净地为她树碑立坟吧。”
我慌即站起身,摆出个受教的姿态。他这个想法与阿爹的心思不谋而合,诚然也是个内热外冷表里不一的冷面天神。
此时月黯星疏,瑟瑟清风曳动树杪婆娑,一时之间万籁寂静惟见浅影绰绰。
不得不说,吴潼天神的这颗本命梧桐树嶙峋隽秀,蒲扇大的嫩叶重重叠叠,仰望之余竟找不出一丝缝隙。
我喟然一叹,紧拢双腿并着将下颚抵在膝头,双手环住两腿双目一阖索性假寐了起来。如此将就至天明,倒也不失为一桩风雅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