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垠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多年以后,我恍惚忆起那个清风薄雾的晨初,曦微冉冉。当识海里所有的一切皆然变得斑驳惨白,唯有二哥的一句“离开此处,我许你周游天下”清晰明朗,至今想起来,此话还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与难抵其魅惑。
于是,我不再是神族的倾城公主。而世间,却平白地多出来一个任性妄为的魔族公主——黎倾城。其实,我从未对二哥坦露过,此生我真正想要摆脱的,就是公主身份给我带来的桎梏与束缚,可是我心知肚明,有些事情不是随心所欲就能被一带而过的。
无论做人做仙,都不能太傻太天真。
二哥成亲之时,我尚在外游历。初初见到二嫂,我着然被她的倾城美貌震惊了,与我这名不副实的“倾城”相较,她才算得上是肤若凝脂、明眸皓齿,委实的绝代佳人!腰肢袅娜更似弱柳纤枝。
二哥私底下时时同我说,此生能得二嫂陪伴左右,再无憾事。我想,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不外如是。
我别具匠心地送了他们伉俪两枚阴阳五子夺魁、瓜瓞延绵纹翡翠璧。纹是我自己亲手镌刻的,整整耗时五日才算做得圆满无缺。二哥当时捧着两枚翡翠璧,喜不自胜地直赞不绝口,夸我技艺精湛、鬼斧神工!
那日魔族的半空乌云蔽日,阴晦滞涩的使人压抑。我正百无聊赖之际,扆未屠凑过来一颗黑黝黝西瓜头,语气相当谦逊恭谨地对我说:“启禀公主,凡界迩来天朗气清,倒是个好去处。”
我霎时心思活泛,旋即带着他乘云往了人界。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长天杳杳、街路挤簇,婀娜蓬茸的烟柳树下,半旧神机妙算的素帘晒得皱巴被撑在一根笔直的竹竿上,算命桌前,他风度翩翩地打量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人潮,剑眉星眸深邃如潭,像是让人沉溺在里头无可自拔。
茫茫人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喧阗嘈杂,我充耳不闻。只异常清晰地听到他慵懒的嗓腔:“算卦,十文钱一卦。”
我踱步靠近,信手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搁到卦桌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于我先算十两,若是果然准,本小姐另有赏钱。”
他愣了愣,盯着我犹疑了片刻,而后蓦然抬袖一卷,微微抖了两抖,干净利落地妥帖收好银两请我坐下。
日头越升就益发的酷热,午错时分,来了一双丰容盛鬋的主仆,那眉眼如画的主子温情脉脉地瞧着给我算命的先生,一副况味杂陈的神情。再观她身旁气焰高涨,颇是盛气凌人的小丫鬟,倒像是特特来砸摊子的。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头顶祥瑞之气的小丫鬟像是捉奸在床般地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厉声叱责,再看他眼中呈着一片迷惘,耄思悼怵的无奈状,一时间很是心疼。
我巡睃周遭,所有人的脸上分明都充满了鄙夷之色。沉吟了一会儿,十分坦荡地承认我爱慕他之事。既然他们都理所当然地将我与他的苟且之事做了真,那么我又何必推三阻四,索性顺水推舟。
后来他告诉我,他是九重天上神族星河宫中掌天的司天天神,正紧八百的神祇。我心中一阵荡漾,待涟漪如初,则面***地对他说:“我是天垠地荒魔族的倾城公主,如假包换的魔女。”
他听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既是同道中人,那么我们也算朋友了。”
我甚是惊诧。能将魔族、神族划在一起,忒地令人钦佩之至!很久以后我才恍然大悟,神本是魔,魔本是佛,殊途同归又有何所不同?
凡界隆冬之时,我邀他一同前往人间赏雪。
我二人伫立在昔日车水马龙、吆喝声不断的市集上,入睑处是晶莹剔透的白,四处皆是银装素裹,入耳处唯闻簌簌飘雪声。天地沉寂一片,分外静谧。
路过我素昔经常光顾的烧饼摊,柴扉紧闭。本来打算请他解馋的愿望无端落空。
我揉搓着手掌,呵出一团白雾:“这壁厢的烧饼摊我时常光顾,虽则手艺一代不如一代,可是至少还有个念想。”
他微不可察地颔首。
凡人全不同于仙人。凡人命数短短数十载,仿若一生一死只在弹指一挥间。至于我们仙人,堪堪活个几万岁只能算夭折。世人都道神仙好,而我,却一直想做一回凡人,体会那生老病死的苦、尝尽那悲欢离合的心酸,哪怕一世也好。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酒是我亲自酿的虞珊瑚,围着小火炉,他连饮三杯,很快便栽倒在了桌子上。
猩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菱角分明的脸上,我擎着手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把,感叹一声。虞珊瑚酒性猛烈,饮一杯已属多量,况兼接连三杯?再加上我的整壁龙女心,怕是没个三五日醒不过来的。
窗外素雪霏霏,我通过窗牖仰头望着九重天,那里曾经是我的家。目今,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
白玉阶、黄金瓦,璀璨瑞霞满地爬。
将将数十多万年,犹如一枕倥偬梦。地荒上的沧海桑田不知经变了几回,这九重天天宫却这么多年来能保持一成不变的模样,倒也算稀奇。
我神思恍惚地跟着记忆踱进凌云殿,往日意气风发的大哥早已身形痀偻。
他略略仰首望了我一目,神情不惊不喜地沉声道:“你走了几十万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一步步走向他,脸上嫣然一笑:“大哥,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是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不想拘囿于此的,难道过了数十万载,你对此事还要耿耿于怀吗?”
他看着我,脸色僵了一僵,而后沧桑一叹:“秋苓宫我已差人替你重新整饬了一番,若还有遗缺,你宫中的仙娥皆是从前的。”
我愣了好一阵儿。微微福身一礼:“大哥,你与二哥……”
这一番话尚未说完,他已然大手一挥,很是威严肃穆地阻了我:“此事毋须再议。你退下吧,我稍后会去秋苓宫看你。”
我闻言一怔。缓缓舒出一口气:“那倾城先行告退了。”
他头也不抬摆摆手。
行出凌云宫,瞧着眼前的金光琉璃,我唇角不由得绽出一缕芬芳:生于斯、逝于斯。如此甚好!
……
神母来瞧我之时,我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境。
她俯身在我身旁坐下,问我可有甚心愿未了。
我强撑起眼皮,气若游丝道:“如有来生,愿生之为一介凡人。”
说完,星眸将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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