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赵三之死

起风了,我们听到一阵“呜呜呜”的恐怖的啸叫声。环绕看了一圈,并没有人。风小了一点,声音却变成了悦耳的轻柔乐音。如此往复,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是风吹过崖壁上的洞穴发出的声音,声音的大小这取决于风的大小和角度。这就是大自然的心情,大自然的生命力。

远远的,我看见了一个大洞,走得越近,风的声音越清晰,似乎那就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在呼吸,并发出各种声音。

那黑森森的洞口,令人望而生畏,这不是我们的生活经验能掌控的事物,我们避之不及。

赵三说:爸爸会不会找我们?

我说:不会,他们巴不得我们消失。

我还是第一次离开爸爸。

我也是。

我想家了,家里暖和。

我意识到我们并不是一路人,他离不开他的家。我心里开始后悔叫上了赵三,如果打仗,他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我们吃过玉米馍馍和野果又开始出发。路上遇到一个穿皮袍的本地人,身材高大,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神情。他显然是在这里放牧的人。从表情看得出来,他很着急,那神情大概是让我们不要在这里来。

这是第一次我和本地人直接面对面地接触。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平时也见过许多的本地人,印象中,他们无非就是在林场的供销社来买点东西,在林场的街上经过一下,那神情都是怯生生的。

我们当时所受的教育是大人们的告诫:本地人都是不洗澡的,不穿内裤的。他们会把娃娃揣在宽大的皮袍里偷走。他们随身都是别着刀的,一不高兴就会杀人。他们并不喜欢我们在这里来伐木。总之,他们是一个奇怪的群体,和我们完全格格不入。大人们一般不准我们跟他们接触。

他竭力表现出讨好我们的模样,指着自己不断地说:石基,石基。

他的名字可能叫石基,我试着叫了声石-基。两个字都是很响亮的短音节,很像外国人的名字。

石基,石基,他高兴得连连点头。

我指着自己说,陈波,陈波,指着赵三说,赵三,赵三。

石基听懂了,重复道:陈波,赵三。

其实,我一直在盯着这个叫石基的人腰带上挂着的刀,心里也非常害怕他会突然拔出来,我们两个甚至不够他玩,吓得我背后都出汗了。

但我挺过了这一关,也就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既然已经接触到了,而且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到了,也并不是印象中那么不堪,每个正常心智的人都可以领悟到这种明显的善意和热情。但毕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离开了石基。

当晚霞满天的时候,我们却无心欣赏风景,因为我们已经饿得受不了,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饿肚子,那滋味真的不好受。

赵三说:爸爸会不会找我们?

我说:会的,但是找到了可能就会打死我们。

赵三说:不会,爸爸说过,怎么打都可以,不会打死的,但是会饿死。我们回去吧。

我说:我不会回去的,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比我们艰苦多了,我爸爸剿匪和逃难也走过这条路。

我要回家!赵三竟然有些哭腔。

我傻眼了,现在我遇到的事情,已经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能力和处理能力。饿肚子、迷路和军心涣散。当然后者也是前二者导致的。可我并不是轻易服输的人,也不想就这样回去。我还能采摘点野果子,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我们可以熏烟,大人们看见了就可以找到我们。赵三提议道。

叛徒!我咬牙切齿地把准备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其实,天一黑,我就感觉到想家了,这是每个孩子的天性,在挨打和挨饿之间,宁愿选择挨打吧,这是我的命运,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可在赵三面前,我必须打肿脸充胖子。

赵三默默地接受了我对他的有些侮辱人格的称号,在当叛徒和饿死之间,他选择了前者。虽然这意味着我们的友谊从此断绝,甚至有成为敌人的可能。

我甚至有一种可怕的念头:杀死这个叛徒,让他像电影《红岩》里出卖江姐的叛徒蒲志高一样的下场。

我们分道扬镳了,可是,在草原上,一马平川,到处都是一样的景致,只有草丛间不时发现牦牛踏出的痕迹,都是忽左忽右方向不定的路。我们显然已经迷路了,怎么分?这时,唯一的指示就是远山,黑黢黢的远山,长满了原始森林。我们决定各走各的。

在一个大石包下面,我勉强睡下了,醒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我是第一次这么早醒来,是冷醒的。

我站起来,却发觉腿软,肚子饿得难受,头也昏沉沉的,好像感冒了。突然想起侯娟说的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必须走下去,也许还有希望。

当我又看到了石基的帐篷,我居然是无意中走上了回头的路,那么,赵三走的路却是越来越远。

石基惊奇地看着我,睁大了眼睛,指着我身后。我转身一看,远远的山头上,浓烟滚滚,甚至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忽明忽灭黄色的明火。他突然问:赵三呢?我摇摇头。他拼命地朝火场跑去,我跟在后面,到了火场,一阵风来,带来一股呛人的浓烟,漫天是飞舞的灰烬。

石基不准我进去,让我回去告诉121林场的大人们。我还没来得及跑多远,121林场的人已经上山了。

这是古锦森工局建局以来最大的一次森林火灾,全局乃至全县的职工都被发动上山打火,附近的部队也集体出动了。

我看着急匆匆赶来扑火的人群, 121林场没有不认识我的人,看见我在这里,都惊讶得合不拢嘴,对我说:你父母在找你,快回家!

父亲也参加了扑火队,找到我,并托一个要赶回林场的人把我带回了家。这次,母亲没有打我,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在照顾我们姐弟,还要到五七社参加劳动。

赵立来问过我一次:赵三哪里去了?

我说:我们各走各的,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赵立没有再问下去。

五天以后父亲才回来了。这场森林大火把121林场附近的123林场场部和2个工段都烧得精光,灾情之重,超出了人们的预料,人们眼巴巴地看着一股股火焰随风到处乱串,大火是有生命的,仿佛一个凶神,吞噬着阻挡它步伐的一切事物。白天,火舌在滚滚上升的浓烟中若隐若现;夜里,一条金黄色的火线在森林里窜动,噼噼啪啪的声音,四处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烟气和漫天飞舞的火星尘灰,火光灼人。渺小的人类与这场大火决战简直是毫无意义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采用砍隔离带的方法来灭火。

扑灭大火的不是隔离带,而是连下两天的大雨,其中有好几小时暴雨,火势扑灭了。过火后的森林,一排排站立的树干,浑身焦黑不堪,被大火剥得光溜溜的,树丫树叶大多被烧光了,像是一个举手投降的战败的士兵。那烧成焦土的山谷,像一片片的“伤疤”,有的地方仍然冒着袅袅青烟,人们便寻迹处理。好好的森工工人,在铺天盖地的灰烬烟尘中,变成了黢黑的煤矿工人了。

123林场因大火而消失了,三个工段被打散编入了121林场和125林场,123林场成为森工历史上一个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

人们在火场找到了了赵三的尸体,已经被烧得焦糊。赵立钉了个木头盒子,和我父亲一道去坟山埋了,埋在龙珊的坟墓旁边。至始至终,赵立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他早就说过,儿子和自己没有缘分,命该如此。

在赵三被烧死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人注意我,虽然我想告诉别人是赵三引火熏烟烧身,他是叛徒,他死不足惜遗臭万年。但是,我不敢给任何人吐露半个字,因为这不是跟我没有关系,我便有被抓进监狱的可能。这跟我亲手杀了他有什么区别?这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这是最真实的埋藏在我心中的恐惧感,那就是坏事或者内心隐秘被人揭穿了,所有侥幸都没有了作用。

扑救5.13森林大火表彰大会在121林场举行,来自全县的参加扑火的队员们披红戴花上台接受表彰奖励,奖品是一个印有“参加扑救5.13森林大火纪念”的瓷盅和一条毛巾。看着人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这场森林大火成了立功的机会了。而且,人们已经习惯了把任何事情跟政治运动挂钩,请功和惩戒同步进行。

这场火灾绝对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所以,也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一辆解放牌汽车行驶在121林场街上,车厢上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石基。他的手被烧伤了,用绷带挂在胸前,脖子上挂了一块木板,木板上用黑色的油漆写上:纵火犯石基。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石基也看见了我,却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已经忘记了我。

父亲参加了县公安局组织的专案组,在火灾发生地发现了一处烧火的痕迹,那是三块石头支起的烧茶的简易灶。这周围只有石基在放牧。石基承认在这里烧过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将火灰完全扑灭,完全有可能是死灰复燃被风吹到了林子里引着了山林。自己不能证明无罪,那就是有罪的证据了,虽然只是有可能,但也是唯一能查出的线索,据此定了案。

因为此次森林大火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导致了人员伤亡和巨大的财产损失,石基被判了十五年。

若干年后,我到监狱门口去迎接石基出狱的。身边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可是,赵三死了,生命停留在7岁,再也长不大了,更不会说话,一切都埋进了土里。我沉默了,我知道我没有一个朋友了。此后,父母对我突然冷漠起来,家里没有了欢笑,代之以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该收心了。如果连肚子都吃不饱,你还能干什么。如果亲人把你当空气了,你就相当于不存在了。这是我在此次出走事件里得到的最深最痛的领悟。

一天晚上,我被尿意胀醒了,听到父母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父亲说:在查案过程中,我隐隐约约觉得跟波儿把赵三带上山有关系,这次惹的事情不小,赵立也没有说什么,还真的有点对不起他了。唉,他也是命苦,老婆娃儿都没了。石基其实很拼命去救赵三,把自己也烧伤了。但是一切证据都指向他,现场只有他在附近用过火。这么大的事情,上级下了死命令,得有人负责……

母亲说:现在打也打皮了,骂也骂锈了,根本不起作用,我真的后悔当年为什么花那么大的价钱救活他,不如扔尿桶里。

听到这些话,我不寒而栗,连尿都不敢去撒,睡觉也不踏实,生怕他们把我扔尿桶里了。曾经追求的自由原来是人生最不可靠的东西,我会冻死、饿死。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被人抢去割了器官,肚子里面所有东西都被取空了,然后被丢到河里,那是一副血淋淋的景象,我的全身像软软的布条搭在漂木上,漂在水面,好痛,却毫无一丝反抗能力。我竟然在梦中哭醒了,睁眼一看,全家人围在床边盯着我,像看一只怪物。我大汗淋漓,满眼恐怖,而且是历史上尿床最厉害的一次,整个床都画上了“地图”,和我同床打脚蹬的姐姐,蜷缩在一角,一脸愤恨地盯着我。

别把我扔出去。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父母下软话。

一家人面面相觑。父母则会意一笑。父亲说:不吃点亏,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成长是如此的艰难和痛苦,我就像一块从山崖崩落的石头,掉进了古锦河的激流里,从痛彻心扉直至麻木不仁的磨砺过程中,还有什么磨不去的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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