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丽海手握反向盘,娘家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们家的祖辈是从福建迁徙到粤地山村的客家人,在村里是属于外姓人,他们连祠堂都没有,族长站在祠堂高地训话时他们家也在门口看热闹。族长指点着谁谁,谁家,做了什么好事,做了什么坏事。做了天理不容的坏事开除出族!
安丽海他们在这个村亲戚甚少,所以谨慎小心地劳作和生活,不敢多言多语。
安丽海是老大干重活:上山打柴、下田种地,淋菜养猪,她和妈妈干这些。三个妹妹干轻活:洗衣做饭挑水。 最小那个“金菠萝”弟弟,千万宠爱,是家里说一不二的小霸王。
他父亲在家里是老爷,不用干活,最多是吸着烟编织鸡笼。说来也怪,这样的辛劳困苦的生活她和她母亲是身强力壮的,连扶犁耙也是她们的能事。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
家里是爷爷说事,她家的女儿经常遭到父母和爷爷的打骂:“你们这几个折本货,食得多干得少!”他们抄起家伙就打。
她最大,打得最多,承受的责任也最大。每天她默默把活干完,吃饭的时候只在青菜碟里点几下。家里穷,一年到头见不到肉,偶然菜碟有肉或者鸡蛋,女孩是不干染指的,只有她弟弟、父亲和爷爷才有权利分配这些珍贵的肉食。而他们的筷子也绝不会落到她们的碗里。
小妹妹不懂事,嘴巴馋得哭闹:“我要吃猪肉!”
爷爷一筷子头打过来:“食!食!食!你这个折本货!你们一堆的折本货!”安丽海母亲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像家公在骂自己生了一大堆女孩。
“我不是折本货!”安丽海小妹稚嫩的声音对抗着。
“你有本事又不多生出一个番菇椗出来!?我们白白养大你,要嫁给人家,不是折本货是什么?!”爷爷大声呵斥。
“我要赚大钱!”小妹再抵抗。
“你再会赚钱也是人家的人!”爷爷大声宣道。
安丽海负责一家人的盛饭,第二次盛饭除了几个妹妹的,其它人的都要她盛饭。这个吃完把碗伸到她跟前,她赶紧放下碗起身,走到饭锅赶紧舀饭;那个吃完递过碗她也要起身,一顿饭从没完整的。稍微动作慢了:“蠢货,怎么这么慢!?”
“小霸王”已经上一年级了,吃完了一碗饭,还是把饭碗递给旁人,他嫌安丽海坐得远,把饭碗递给身旁的二姐,二姐不搭理他:“你自己没手脚哦,这么大人了还要盛饭,要不要脸哦?”
爷爷一筷子打过来,母亲大声呵斥:“叫你盛饭不是叫你去死,这么懒!?”
父亲对他儿子说:“以后她嫁出去了,你要不让她进家门!”
老大安丽海赶紧起身抢过弟弟的碗去盛饭,虽然心中有愤懑但也无能无力,安家的女儿们噤若寒蝉。
安丽海弟弟有恃无恐、得意扬扬地蔑视着他的那些姐姐。
安家的女儿们要么是苦劳役要么是出气筒,大人心里不爽随意打骂,老实的打得最多。他们家的大人讨厌白白在他们家吃饭,长大后嫁给别人家的的女儿
安家奶奶别人送了她十颗糖果,女儿每人一颗,其余的都放在孙子的衣兜里。她的孙子知道自己在家里至高无上的地位,大人对他从来是笑脸,从来不会责罚他的,即便别人认为是错的。他先向他那些手里收缴糖果,老实的给他,不给他就抢,抢不了就耍赖,哭天抢地,等大人来支持。每次老二老三把该吃的东西赶紧放到嘴里嚼了吞了,最多给大人奖赏耳光起码能享受口福,也高兴看到那“小霸王”气急败坏的样子,她们心里乐了,赶紧跑。大人追追步了就打不着了。
邻居看他们家这样摇头:“风水不是十年八年,你们看着他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们那宝贝儿子是什么样子简直就的当皇帝供着。女儿做牛做马似的。”
每天安丽海干活到三更,天地都睡了,万籁寂静时她才点亮煤油灯,夜读夜写。
小学毕业她爷爷让她辍学:“女孩子会读信就行了,读书那么多干嘛,始终是人家的人。”
她极力反抗:“我不要家里出学费,我养兔子卖!“。
在奶奶的极力支持下,她到公社中学上初中,她带咸酸菜去学校,在饭堂打5分钱白饭回宿舍掏出咸菜就着吃。
她看见其他同学生活好、家里疼爱只有暗暗地系羡慕。她发誓:一定要过得比别人好!
初中毕业她只能辍学了。
她长得娟秀结实,手脚麻利,话语不多,本分老实,媒人不断往她家里跑。她心中是有目标的,一定要嫁个家境富裕的不是客家的。
媒人问她:“为什么不嫁给客家的,客家的靓仔哦。”
“靓仔有什么用?不能当饭食。”她反诘道。
她鄙夷地说:“客家男人懒,不会体贴老婆,好话无一句。客家女人当男人使,做牛做马得不到承认。”
她在公社中学听那些广府人的纯女户女同学说的家事,让她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同学的妈妈生的得是女孩也会得到家里人的肯定和照顾,父亲对母亲无论美丑老嫩都是好的。
她的邻床黎榕秀对她说:“切!你们客家男人很懒的,又不尊重和痛惜老婆。我们家也在农村,我爸爸对我妈妈算是好的,我感觉幸福。”
“虽然也是农村,但你们的地方比较富裕,你们又是祖祖辈辈在那里土生土长的,我们客家到处迁徙,所以情况不一样的。”安丽海对黎榕秀说。
她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所以大家不会小觑她,黎榕秀有些崇拜她。
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嫁出去。
她跟黎榕秀说:“每个民系都有他们各自的渊源历史和性格特点。听村里的老人说我们客家人从晋末开始因为战乱陆续由中原向南迁徙,在江西、广东、福建及台湾一带的山旮旯落脚。
珠三角平原和潮汕平原已被你们这些原居民占据,客家人只能在环境恶劣的山区繁衍生息,时常因水源、土地与当地人发生纠纷和械斗,客家人生活在艰苦贫困的底层之中。
客家人要荣华富贵,要光宗耀祖的路只有一条——就是通过科举进仕,所以客家男人以苦读嗜学来求取功名。”
说到广东人,有人调侃:如果有两万块钱,潮汕人就用来租爿铺子做买卖;广府人聚集一家老小“食餐劲的”;客家人则把它缝藏在被子里留作小孩念书之用。将广东人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把客家人的贫寒、节俭、尚学描绘得淋漓尽致。
再说客家女人。男人出外求学,在家的女人自然要更多地承担起男人那份责任,耕田种地、赶墟赴集、洗衣做饭、搓棉织布、养育孩子、 伺候老人。即使到了现代,在家打灶头、装电灯、修补房屋也常常是客家女人的能事。
黎榕秀从雪白的蚊帐伸出头到安丽海的补丁压补丁发黄的旧蚊帐里,小声地说:“哎!不如嫁给我哥啰?怎么样?嫁过来过得肯定过得比你家幸福。”
安丽海笑而不答。
黎榕秀从枕头的笔记本胶皮摸出全家福,指着站在后面的一个男子说:“这是我哥。”
安丽海认真地端详:这男子虽然说不上好看,但也算周正,当然和她们村的小伙子比算是不好看的。
“你们家人看上去不错哦。”安丽海有些腼腆。
“那当然。”黎榕秀吃吃地笑。
”说好了,嫁到我家来!“黎榕秀压低声音望着安丽海。
安丽海微笑。
黎榕秀扭头乜着她俏皮地扯着她的发辫说:“你不吭声我当你默认的哈,到时我叫家里到你家提亲!”
黎榕秀比安丽海小两岁,家境好所以不用想不用愁,显得单纯幼稚些。
毕业时,安丽海把一张照片送给了黎榕秀。
黎榕秀回家把安丽海的照片给她哥看:“哥,这是我要好的同学,学习好、劳动好、人也好,漂亮吗?”
“漂亮!”黎榕秀哥眼睛一亮,心思在照片里面了。
他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到了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地步。
安丽海十八岁那年,黎家找媒人提了亲。
安家收了八千块钱彩礼,笑得有牙无眼。那是时候他们村的家庭年收入不过一两百。
她的嫁妆只是她初中毕业的照片和书,还有她奶奶戴到手上的黄金戒指。她出门前,她父亲看她无名指上的戒子走上前,把她拉进房间,勒令道:”把戒子脱了,金戒子还想带到婆家去!?“
她乖乖地把戒子脱下,赌气地把它放在书桌上,拂袖而去。
安丽海嫁得出众,她们家在村里说话变得大声,甚至有些趾高气扬了。她的小霸王弟弟更是无心向学,好吃懒做,有恃无恐,讹讹骗骗。想着,躺在安丽海身上就有吃有喝的了,还努力干嘛。
人家找上家,她娘家就找她,她的娘家像是无底洞,这个十字架背得她腰弯了,她无奈地常常叹气,漂亮的脸能见到苦心的憔悴。
这次打人伤人进了派出所,如果得不到受害者的谅解可能要判刑。
她回去求爷爷告奶奶的,加上赔了二十万才免了罪。
她弟吃喝嫖赌、斗殴打架、骗钱骗人,三番五次地要她捞人。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又再结婚,让她掏钱,无穷无尽。“
小霸王”有气找他们家大人出,在家要骂谁骂谁,鸡飞狗跳的。安家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两儿子,第四代儿女的命运又是重蹈覆辙,女儿辛苦,不同的是两个儿子争斗,最小的儿子是小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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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族长私下告诫亲近的族人:“这家人的儿子你们千万不要嫁,就算是有黄金万两也会败光的,出事你们的女儿也会遭殃;他们家的女儿你们也不能娶,虽然他们家的女儿个个漂亮,能干老实,但架不住有这样的娘家,娶老婆回来一天到晚她还要顾着她娘家烦恼的事情,无心理家的。“
族人频频点头。
他们家女儿都嫁到外村。老大和老幺嫁的比较好,中间两个嫁得穷。他们只能拿嫁得穷的颐指气使,召之即来包括女婿。
安丽海这样的娘家,夫家是看不起。她的一副心机时常放在娘家,疏忽了老公和两个儿子的照顾,这样她的娘家无形中也剥夺她婆家利益,剥夺她的精力。
安丽海想在婆家有地位很难,除非她自己做大。好在她经营一家美容院,请人打理,每个月有不少的入账。
她婆婆对她老公唠叨:“当初我让你找本村的阿凤做老婆,你呢!?贪靓。你看现在搞得浪江赖败了吧。”
安丽海的同学也是她的小姑仔黎榕秀回娘家,看她的境况把她拉到房间:”你呀,就是心理负担太重了,又是娘家的事情又是弟弟的事情,你那里还有工夫和我哥相亲相爱呢。两公婆好,家庭才能稳固,无能为力的事情就不要管,你太管了人家就形成了依赖,有的依赖谁不想依赖哦。你是嫁到我家的,按照农村的说法,跟你娘家没关系了,帮娘家是人情不帮是道理,要不你娘家的田地财产你也参加分割。你现在死不死?娘家娘家没管好,夫家夫家没管好,两头空。你这样下去,你弟更懒,有姐姐这个摇钱树哦。“
安丽海倒茶给姑子。
上了师范学校做小学老师的黎榕秀说:”没有哪个人会令到地球不转的,你们娘家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你给钱你弟让他写借条,让他知道有权利也有义务,你说到时你老了也要分娘家的田地养老,看他怎么样?没有这样不讲理的,他不讲理你也不讲理。你妈骂你白养了十八年,你就跟她算从懂事起在你娘家干的活这算工钱。真是的,你的出生是她的权利,你没有出生不出生的权利,当女儿是什么呢?当垃圾哦,有用就用,没用就甩,还是个无底洞呢。”
安丽海看黎榕秀说得义愤填膺,心里不是滋味,毕竟是自己的娘家,别人这样说心里酸酸的,她眼泪下了,然后抱住黎榕秀嚎啕大哭,这些年的委屈辛苦发泄出来。
黎榕秀抚摸着安丽海的头发:“你要和我哥好好过,两公婆什么都有,我哥是没有什么自信的人,就是喜欢人赞,男人都是喜欢女人依赖的,你多赞扬他,依赖他。你别搞得像变形金刚一样,刀枪不入,那个男人还有保护欲望呢,没了这些谁还喜欢你呢。”
末了,黎榕秀从手袋拿出化妆品:“这个好,皮肤用了好。你要过好自己的夫妻生活才行的。”
安丽海看看原先在学校要自己的保护的小姑子变得这么心里强大,羡慕。
安丽海的心释然,渐渐舒展了。她想姑子说的是道理。
她弟也令到她娘家在村里头又低了下去。
谁让她是能干的客家女呢。家里有人能干就有人不用干,这取决于原生态家庭。
每次回去她偷偷地塞钱给原先疼她的奶奶。
她奶奶和她妈说:“丽海一出世,我就说她的八字好,以后一定会生活好的。现在我们没有享孙子的福,却享孙女的福啦。”
果然,她爷爷奶奶的后事都是她出钱操办的。
村里有老人在村头的大榕树下,摇着大葵扇说:“谁说生女不好哦,看人家安家的妹子几出息噢!你们谁有这样的福气噢!”
安丽海的命,也好,也不好。
无论命运的好坏,她都要咬着牙砥砺前行。
她年轻时俏丽的面容填满了沧桑。谁又会体会她心里的苦呢,她只能把苦水咽到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