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抱着赵小仙飞奔在楼宇之间,月光照得他的脸庞微微发蓝。
四周的喧嚣如尘埃平息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一定恨透了那个叫阮陶的女生。
她是个怎样自私霸道的女生,甚至没有打过一声招呼,就硬要挤进他的生活里,强迫他想起那些他根本就不记得,也不想记得的过去。那些过去,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是她的杜撰,一定是这样,就像她写的那些故事,统统都是假的。
最重要的是,她动摇了他原本平静的心,并且差点害死了赵小仙。
晴天看着怀里微微发抖的赵小仙,平日里张扬跋扈的那张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她再也不是那个嚣张霸道喜欢无理取闹的小女孩了,这时的她,脆弱单薄得仿佛一片薄薄的瓷。
他有些怕,怕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一声一声清脆无比地喊他的名字。怕再也没有人在他怀里肆无忌惮地哭,怕再也不会有人提出无理但不失可爱的要求。
晴天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赵小仙,迎着夜风冲进越来越暗淡的夜幕中。
这样的画面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重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希望当初被赵小仙她爸的卡车撞飞的那个人是我。
那个像柠檬汁一样的清晨,顾延笑着问我:“阮陶,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却说:“我想吃梧桐街尾限量供应的肉包子。”
我用小旅馆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床单裹着自己,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顾延,那是高考前一周,聚会上我喝多了,迷迷糊糊地与顾延一起结束了童贞。
那天的顾延穿着白色T恤,像雪做的王子,他的眼睛是马的眼睛,宁静温柔,像是有冰凉的眼泪要从瞳孔里溢出来。
他抱着我,声音微微沙哑,他说:“阮陶,对不起。”
我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上,因为太过羞涩,只觉得脸上滚烫,所以当他问我,阮陶,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的时候,我特别杀风景地说自己肚子饿了,想吃梧桐街尾限量供应的肉包子。
那个时候,我总以为我和顾延之间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以后,这次没有回答,那就下一次好了,下一次如果还会害羞,那就再下一次吧,反正,我一定会答应的。
我这样想着,裹着雪白的床单亲吻他清凉无汗的脸颊。旅馆的门轻轻地合上,我捧起桌边透明的玻璃水杯,抿一口温暾的水,平复热烈得就要爆炸的心跳。却不承想,手一抖,杯子打翻在床上,就像幸福满溢出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顾延会自此在我的世界里失了踪。
赵小仙说,顾延撞车的地方并不是梧桐街,也不是永安路,而是城市北面的别墅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去那里。
那天清晨,她坐在父亲的车子里,央他夜里下班时给她买一包糖果。
赵叔叔笑呵呵地应着,一抬眼,一抹人影慌慌张张迎上来,他来不及刹车,把那个人撞飞了好几米。
他们下车查看时,顾延已经昏迷,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算得上贫穷,所以,他们付不起这个责任。
但是赵小仙执意要把晴天救回去,救得活自然好,救不活再说。
他们背着他去了郊区的黑诊所,低价医治,原本也没有抱着什么希望。只是没承想,顾延被救活了,只是,有一些记忆,永远死去,顺着那些他流失的血液,永远被剥离于他的身体。
这些都是在医院里,赵小仙讲给顾延听的。
因为她发现,顾延早就知道了那本学生证的存在,她瞒不住,也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因为她终于明白,即使她犯了天大的错,顾延也只有原谅,他不怪她,从来都不。
袁熙在病房外,看着赵小仙抱着晴天痛哭,就像犯了过错的小孩子,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带我走出医院。
那天清晨,我看着袁熙平静的脸庞,脑子里一下一下撞击着疼,他在等我的回复,他说:“阮陶,做我的女朋友吧,你再也回不去顾延的身边了。”
隔夜的酒精让我精疲力竭,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女生吗?”
袁熙突然笑,使劲儿地捏我的脸:“拜托你清醒点,那种鬼话你怎么会信!”
我有点怄气:“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说你不喜欢女孩子的!”
袁熙苦笑:“还不都是因为你和夏文静,像两只赶也赶不走的苍蝇,铆足了劲儿地问我和刘芒分手的原因,我被你们烦死了,不得不说假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袁熙的表情那么认真,他不再是那个妖媚得让女人也心生嫉妒的男孩子了,那一刻的袁熙,静静坐在清晨的熹光里,只是一个认真执著的小孩子。
“我喜欢你。”
“怎么可能!我们一直是好姐妹!”
我真是懒得思考,脑子里全是糨糊,我多希望袁熙能饶了我。可他偏不。
他说:“去你大爷的姐妹!我喜欢你!”
我不说话。
“阮陶。”他唤我,微凉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做我的女孩。”
我觉得整根脊椎都不对劲,一种微妙的战栗沿着脊椎一路上蹿,直到我的天灵盖,我清醒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袁熙,你在可怜我这个被失忆前男友抛弃的可怜女人吗?”
袁熙有点生气:“阮陶,你这样子太不可爱了。”
“嗯,我原本就不可爱。”
“你昨晚吻了我,阮陶,你得负责。”
“少来!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真的,就像这样。”袁熙抓住我的肩膀,俯下头轻轻地吻住我的嘴唇。我猛地缩回身体,却被他紧紧地禁锢在怀里,我的挣扎完全出于条件反射,所以没控制好力度,一下子后仰过去,倒在床上。
袁熙的身体顺势压过来,一只手掌将我的两个手腕举过头顶抓牢,另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轻柔的吻绵密地落下。
那是史上最混乱的三十秒,心跳在胸腔内拼命地撞击着,我平躺在床上,勇敢地睁开眼睛,看见瞬间明亮起来的天空,蓝得耀眼。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哭了。
如果刘芒在场,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骂我,你装什么处女啊!
但是眼泪就那样不动声色地流下来,是被突然陌生起来的袁熙吓到了吗?还是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见顾延永不回头的背影,看见他一步一步格外坚定地离开我的世界。
袁熙被我吓坏了,松开我的手:“喂,所以你现在是有多厌恶我?”
我看着懊恼地在我身边躺下去的袁熙,轻声说:“不厌恶。”
“那你就是喜欢我?”
“喜欢。”
“只是没有喜欢顾延那么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对吧?”
“对。”
他侧过身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脑袋。
“没关系的,阮陶,我等你。等你心甘情愿地把顾延从你心里请出去,等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把心里的那道门打开,等你适应我们之间某种关系的改变,等你发了疯一样喜欢上我。”
“反正,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等。”
哪里背来的台词?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枕着袁熙的胳膊渐渐有了困意。
袁熙亲一下我的额头,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也很累了,一夜未眠,我不知道那一夜的袁熙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决定对我开口说喜欢。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我们身上,我听着袁熙的心跳渐渐进入梦中,我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思考。很多年以后的我,曾经回想,是不是就是在那个清晨,在袁熙均匀的呼吸声里,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放开了顾延的手。
有些事情,犹豫了一秒,就注定是要错过,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了,再也回不去。
是Emy打来电话告诉袁熙顾延向她借钱的事。
赵小仙得的是罕见的神经性呼吸障碍,情绪激动或是受了刺激就会晕厥,而后导致无法呼吸,严重的话甚至会休克死亡。最可怕的是,这样的症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严重,很有可能在病人未受到任何精神刺激的情况下就会出现休克现象。
唯一的治疗方式是到国外的大医院进行心脏手术治疗,而且耗时较长,费用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
顾延去找Emy,只是希望能先借一些住院费,稳住赵小仙的病情。
袁熙说:“我愿意支付赵小仙在国外的一切治疗费用,具体事宜我们要去会议室详谈。”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角。
袁熙看我一眼,笑:“你傻吧,我做这些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你知道很多明星都是靠着搞公益活动来宣传自己的正面形象,我也是一样,不会白白给他们大把的钱,相应的,赵小仙也需要配合我,在媒体面前掉几滴眼泪,说些什么感谢袁熙感谢公司什么的话。”
我摇摇头:“不是的,袁熙,赵小仙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谁资助她,谁爱她,谁可怜她同情她,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已经缺课好几天了,我怕你被当掉。”
袁熙苦笑一声,胳膊搭上我的肩膀:“优等生,笔记什么的,全靠你了!”
这之后我一直被编辑威逼利诱着一心扑在创作三流文学的事业上无法自拔,顾延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往脸上涂袁熙送给我的绿泥面膜。
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迟疑着,小心翼翼地对着电话说了一声:“喂。”
五月的天,总有雨水昏昏欲坠,被乌云覆盖的天空一点点暗下去,不干不净的雨水轻易搅乱了我的心神,我有些不安地握紧了电话,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顾延的声音才轻轻地传来,他说:“阮陶,是你吗?”
“嗯,是我。”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他继续说:“我是顾延。”
我说:“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阮陶……”他静默了一下,才说:“下午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挂断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绿泥,只一双眼睛,坚定得不像自己。
在约定好的街心公园,我买了两杯咖啡等着顾延。很久以前,顾延也时常这样等着我,那时候我简直不守时得可耻,常常迟到,还要厚着脸皮怪顾延早到,害我有愧疚感。每一次,顾延都笑着递给我一杯热奶茶,包容地说:“报告,我错了,下次一定根据你的时间轴进行移动,绝不早到让你愧疚。”
而现在,我看着顾延从远处向我走来,迎着渐渐自天际绽放的光芒,仿佛带回那些被他遗忘的时光,他的肩上跳跃着的点点光斑,就是我们过去曾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他的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对不起,我迟到了。”顾延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我身边。
我安静地看着他,把咖啡递过去,笑着说:“你没有迟到,是我早到了。”
雨后阳光疏淡地洒落在我们肩上,顾延不说话,我便问他:“小仙的病情好些了吗?”
顾延点点头,眼睛清冽地看着我,就像雨后微凉的阳光,他说:“阮陶,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垂下头去,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内疚,一缕伤感。
我摇摇头:“是我执意要逼你想起过去,也是我一相情愿想要逼赵小仙拿出证据证明你的过去,甚至害得她病情加重。我至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的,对不起,顾延,不,晴天,赵晴天,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想起,那么我愿意和你一起忘掉那些过去。”
这些话,我说得那样轻松,没有停顿,没有犹豫,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有一个一直沉重地压在我肩上的什么东西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真好,我想。
一直以来,我与命运徒手抗衡,紧紧地抓住顾延从前的记忆不肯放手,那些回忆,在岁月里生长出温柔的毒刺,将我执拗的掌心刺得血肉模糊。
而现在,我终于把手放开,那些软刺就要慢慢愈合在伤口里。
风吹过晴天柔软的头发,他的眼睛悲伤地看着我,声音平缓:“阮陶,也许以后的我恢复了记忆,会非常非常地后悔让你选择忘记我。”
“如果那个时候,我哭着回来求你,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你一定要狠狠地给我几耳光,让我滚蛋。”
“嗯。”我轻轻地点点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慌张地抬手擦干眼泪,笑着说:“你看,我哭出惯性了,动不动就想哭,但是晴天你千万别误会,这眼泪真的不是为你流的。”
“不要紧。”他说了三个字,伸手轻柔地将我的脑袋揽在他的肩膀上,我有一丝错愕,晴天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想看见你的眼泪,虽然不能阻止,至少,可以借给你肩膀用一下。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为不值得的人掉眼泪。”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双手紧紧地扯着他的衣领,放声大哭,那些温柔的岁月,就顺着我的眼泪慢慢蒸发干净。
那一天,我和晴天抵消了六年的爱与伤痛,握手言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需要日夜思念,孤独地守着那份稀薄的回忆惶惶度日。
那一天,晴天代替赵小仙向我道歉。
他说:“可是,无论如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讨厌赵小仙,说她霸道跋扈,怪她自私蛮横,我也一定要站在她那边。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这样坚信着,她认定我是她世界里唯一的依靠和全部的温暖,我就必须让她知道,她没有错。”
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因为他这番肺腑之言内伤个十天半个月,兴许哪天夜里醒来还能吐出一口鲜血来。没想到我的自愈能力如此超强,才刚入夜就已经可以一边吃着夏文静煮的招牌方便面一边看快乐大本营笑得花枝乱颤了。
刘芒鄙视我:“你的心碎也太不专业了。”
我打个饱嗝,说:“我是个坚强的人。”
刘芒翻个白眼,淡淡地说:“你是够坚强的,要是换了我,袁熙敢把我流着口水睡觉的照片当手机壁纸,我肯定崩溃。”
在沙发上猛掐自己的小肚腩企图消灭脂肪的夏文静突然尖叫:“什么情况?!”
刘芒淡定地说:“一个男人用一个女人的照片,特别是熟睡中的照片来当壁纸,只有一个可能性,他想跟她交配。”
“什么什么?!”夏文静发出杀猪一样的悲鸣,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使劲儿地摇晃:“哎呀,好讨厌,你们也太饥不择食了吧!什么时候的事?!”
我被她晃得头晕目眩,挣扎着说:“别晃了!我都要吐了!”
夏文静立即目瞪口呆地放开我,用一种圣母般普度众生的眼神看了看我的肚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无力地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哪样?”夏文静眨巴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兴奋地盯着我。
我斜了她一眼,学着她的腔调和神韵捶着她丰满的胸部无限娇羞地说:“哎呀讨厌,人家不跟你们说!”
在她们两个看精神病患者一样的目光里,我放下碗筷溜回了房间。
十五分钟后,刘芒拎着啤酒瓶来找我,她说:“阮陶,你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我把自己裹在空调毯里无力地说。
“你和袁熙,你们在一起了?”刘芒的眼睛里也不全是八卦的光芒,还有一种,怎么说呢,是一种强打起精神的过分开心的神情。
我忙不迭地打断她 :“姐姐,求你放过我吧,我现在胸怀大志,只关心家国天下,不想提儿女情长。”
刘芒使劲儿地瞪了我一眼,说:“给老子滚!”
然后她又突然笑了起来,无比潇洒地挨着我坐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舔着嘴上的泡沫认真坦然地说:“其实我早知道你们会在一起。”
我有点胸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刘芒哼了一声,说:“看袁熙对你狗腿起来的那模样,跟抗战时期的小汉奸跟在皇军身边一模一样。”
我无话可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捧住刘芒的脸,说:“刘芒,该不会你对袁熙还……”
“给老子滚! ”刘芒斩钉截铁地打断我。她的脸蛋因为生气的关系涨得红红的,细软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我有点后悔开了这么低级的玩笑。
只是刘芒竟然没有扑过来抽我,也没问候我大爷。
她只是眼睛弯弯地看着我,特别认真特别认真地对我说:“阮陶,姐姐跟你说句比人民币还真的话,袁熙是个好人,你好好跟他在一起。”
我说:“姐姐,我也跟你说句比人民币还真的话,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你别这么快就把我和袁熙给定义了。就是开挂,感情也不带进展这么快的。总得给我时间想想吧。”
刘芒就不再说话了,小小微翘的鼻子看起来有一丝天真,她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我就是希望你开心点。阮陶,你自己都不知道,自从顾延消失后到现在,你究竟有多不开心。我每天看着你那张寡妇脸我就胸闷。”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像她说的,就只是希望我好。
“你才是寡妇脸,你们全家都寡妇脸!”我吼回去,眼睛里却不经意间一阵潮热,我想起中学时代的刘芒,一直充当着照顾我们的角色。她看起来彪悍又凶猛,哪个要是敢在学校里外找我和夏文静的麻烦,她就怒气腾腾地冲过去教育他们一顿。每一次看着她流着鼻血回来跟我们报告,我把他们全打趴下了,我和夏文静的心里就充满了敬仰。
“刘芒你太牛了!”夏文静扯着我的袖子满脸敬佩地说,一般情况下夏文静是不会轻易使用牛这么高贵又娇俏的字眼来形容一个人的,除非那个人真的非常牛。
每当这个时候,刘芒就露出一排雪白雪白的牙齿冲我们笑:“那是必须的!”
她一直表现得很英勇,比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还值得让人依赖,整个初中,我和夏文静就像两个跟屁虫,狐假虎威地跟在刘芒身后轧马路,就觉得自己是古惑仔,特别牛。
所有人都怕刘芒,她叼着烟,顶着一头熏得七彩斑斓的头发,穿一件性感小吊带往那一站,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也只有我和夏文静知道她少女的一面,其实刘芒的内心世界还是蛮丰富的,当年她看《还珠格格》的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小肩膀一颤一颤的,到夜里睡觉了还蒙着被子在哭。
她说 :“紫薇太倒霉了,被小燕子骗得好惨啊,呜呜呜!”
还有就是,那个时候的刘芒,或许是更早以前的刘芒,也有脆弱和悲伤的时候。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部来自她的家庭。
有一年冬天刘芒来了例假,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她说:“阮陶,我可能要死了,你让我见袁熙一面。”
我吓坏了,套上衣服就跑去她们家找她。
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家,比起家,更像是一个狭小憋闷的赌场,屋子里满是呛人的烟味,几个在脑袋上绑着烫发卷儿的中年妇女呜呜泱泱地搓麻将,时不时地听见有人喊:“你他妈会不会玩儿!”
我立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终于有个嘴巴涂得像刚喝了血一样的女人发现了我的存在,气急败坏地问我:“你哪个?”又冲屋里喊:“哪个家的闺女来找她老子了,出来认!”
我说:“阿姨,我不找老子,我找刘芒。 ”
她眯着眼睛使劲吸了口烟,冲屋子里努了努嘴,然后就不再看我,继续搓麻将。
我沿着散发着霉味的墙壁朝里屋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廊里没有安灯管,黑魆魆的一片,我伸直了手臂一点一点往里摸索,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
摔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打了个嗝,紧接着就有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朝我压了下来,酒气喷在脸上,让我想吐。
幸好在那个男人的嘴巴还没落在我脸上之前,有一束橙色的光芒冷厉地投射过来。
“阮陶!”
刘芒苍白着一张脸扑过来,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浑身散发着酸馊酒味的男人拖开,刺目的光芒里,她拽着我的手,把我拉进隔壁的一个小房间。
进屋后刘芒问我:“吃亏了?”
我摇摇头:“你正好出来了。”
“吓到了?”她拉我坐在她硬硬的木板床上。
我还是摇摇头:“我胆大,不怕。”
刘芒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又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床上。
我看着她像一只基围虾那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住地发抖,心里乱成一团,忙问她:“你到底怎么了?”
刘芒惨兮兮地说:“肚子疼。”
我想出去喊她妈过来看一下,被刘芒拖住手:“你干吗去?”
“找你妈过来带你去医院。”
“他不会管我的,你找她干吗?”刘芒痛苦地皱着眉头。
我想了想,说 :“那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刘芒摇摇头:“现在医院黑着呢,没钱轻易不能去,而且这个疼法,肯定是要翘辫子了,阮陶,你告诉袁熙,我死了我也爱他。”
我把她从床上扯起来,心里很难受。
那张硬得不能再硬的床上,只铺着一条薄薄的小毯子,棉絮乱糟糟地结成一团一团的死棉花,根本就无法御寒。更何况是在寒冬的例假期,奶奶说过:“女孩子受不得凉,每个月日子快到的时候,她就拿出一张絮得暖暖和和的小棉被给我垫在被子底下。这样的棉被,几乎每个女孩子都有一条。”
刘芒却没有。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有钱。”
“你哪儿来的钱?”
“这你别管,反正我要得来。”
我硬是把她拽起来,拿上手电筒,又在一片凝重的黑暗里慢慢地挪出去,到了外面,风雪呼啦一声扑面而来。
我让刘芒先在外面站好,转身回去,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大声问:“哪个是刘芒的老子!”
刚才那个涂着红色口红的女人挑眉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噌噌噌地走过去,指着她的鼻子字正腔圆地说:“你也算是人家的妈!”
她也腾的一声站起来:“哪儿来的小兔崽子!”
这一句气吞山河的谩骂直接把我震撼怂了,我有点紧张,觉得尿都快撒在裤子里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妈妈,我觉得我得勇敢一次。
那一刻,我看着桌上压着的几百块麻将钱,灵机一动,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抢在怀里,冲她喊:“你不配当刘芒的妈妈!别以为你在这里骂我就算你有本事,如果这钱你今天不让我拿去给刘芒看病,我明天就去把全城的妇女儿童委员会跑个遍!别以为刘芒是没人管的!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马上报警让人抓你,我还要告你聚众赌博!”
女人有点慌,屋子里其他几个搓麻将的都停下手里的活朝这边看过来。
我抱着钱扭头就走,冲进风雪里扯着刘芒的手就在黑暗中狂跑,我害怕极了,只能紧紧地抓着刘芒冰冷的手。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依旧大雪纷飞,刘芒牵着我的手说:“阮陶,你今天真够义气!我刘芒这辈子就认你做我的好姐妹。可是下次别再跟那些傻逼一般见识了,她们不配被你骂,真的,阮陶,我自己能应付。”
我心里的难过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咙,我知道她怕我真的跟她妈打起来,她知道我怂,根本就打不过。
“还有啊,你以后不要上我家了。跟你实话说了吧,我怕你被我后爸吃了。”
黑暗中,我听着刘芒仔细地叮嘱我,就一直咬着下嘴唇不敢说话,怕自己会哭。
而刘芒,在大雪里笑得纯洁无瑕,连月光都逊色。
她说:“好姐妹,有今生,没来世。”
那是我一生当中仅有的一次勇敢,也是刘芒的生命中少有的一次软弱。再后来,刘芒差点一刀捅死了她那个会吃人的后爸,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澈城,走的时候没有道别,亦没有留恋,只有那枚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五芒星吊坠,遗落在袁旗坠楼的那片空地。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袁熙和刘芒之间就已经产生了一道厚重的墙壁,高耸透明,无法摧毁,亦无法跨越。
午休时间,我看着对面低头喝着奶茶的袁熙,恍惚间又想起袁旗那张低眉温顺的脸。旗哥哥,我在心底轻轻地发声,眼睛里灼热得一塌糊涂。
郑明明看着我,在一旁怪叫一声:“天哪阮陶,你看袁熙的表情也太饥渴了吧!”
袁熙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咦?如果真是这样,我不介意借你肉体一用。”说完,手指轻轻地捏着白色衣领向后扯了一下,露出性感的锁骨,嘴角却划开一抹明媚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夏文静娇羞地捶了我肩膀一下,说:“哎呀,讨厌死了,你们真涩情!”
郑明明安慰她:“龟儿子的你羞什么嘛,晚上给你传两个日本爱情动作片你观摩一下,以后就不会羞了。随即转脸问我,阮陶你也一起看,虽然我觉得没啥子好看的。”
我觉得我的心都碎了。
袁熙把下午茶的账结好,跟我们道别:“下午还有工作要做,就不去上课了,夏文静你帮我喊一下到,谢了啊哥们。”
夏文静一脸甘于被利用顺带被羞辱的单纯表情点了点头,说:“滚吧,你这个无耻的小妖精!”
袁熙笑:“再见,铁金刚。”
在夏文静嘴里发出一种咬断骨头的声音的同时,郑明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对我们说:“给你们讲个劲爆的。“
我和夏文静立即捂住胸口异常焦虑地把脑袋凑过去,异口同声道:“快说!”
郑明明被我们两个围住,有点众星捧月的味道,所以就难免有点羞涩了,端起一杯柠檬茶吹了吹,才说:“凯瑟琳你们知道吧?就是以前我们学校的小贱人叶婷婷。“
我和夏文静拼命点头:“记得!”
郑明明眼睛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上回我去酒店帮我妈妈抓小三,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和夏文静屏住呼吸道:“看见了什么?”
郑明明白了我们一眼,非常不爽地指责我们:“你俩是不是人啊!”
“至少应该先问问我我妈被小三的事情吧!”
夏文静倒抽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颤抖地发声:@额滴神啊!郑明明,该不会是叶婷婷要当你后妈了吧?!”
郑明明不怒反笑:“瓜娃儿,小贱人好歹也是有粉丝的人呢,怎么会给我当后妈嘛,我爸那个级别的暴发户还入不了她的眼呢,我爸养的那个小情儿是个按脚的,你容我慢慢给你讲!”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郑明明一边喝茶一边生动形象地给我们讲述了《五月暴发户与八月按脚女的海角天涯》这一个浪漫传神的爱情故事,并且用的是我的偶像安妮宝贝的叙述手法。
“从前有一个暴发户,他的身上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但是,在他还不是暴发户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只有两个,不痛,但实实在在地存在在那里的,鸡眼。
那个夜里,雨水来得缠绵而又措手不及,暴发户看着窗外的雨,觉得寂寞,于是,他开着新买的奥迪来到了一家按脚店。
号,这是个迷离的数字,女人笑望着他,声音清浅,你好,我是红。
这个女人,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眩晕。
她的手,凉得骇人,按在他那长着鸡眼的脚上,忽然间,心就软了,她的声音沙哑,你……痛吗?
他闭着眼睛战栗,轻轻地点了点头。
痛苦,无处不在,这让人绝望的,鸡眼。
红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声音轻柔地说,我的家乡有位故人,专门拔鸡眼,拔一送一。
就这样,命运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在拔鸡眼的那一天,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在他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里,她想到一个词,叫天涯海角。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踏入了小三的行列中去。”
郑明明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就这样,这个叫李翠红的贱人勾引了我爸,害得我妈天天打电话找我诉苦,我现在一看见我妈来电就有一种鬼来电的恐慌!”
听完我的心就抽搐了,我觉得我的偶像被眼前这个女人用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歹毒手法给毁了。
夏文静听完,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无限迷离,她说:“妈的,太感人了!”
郑明明得意地摆了摆手,说:“这算什么,我还能用郭敬明的手法再给你们讲一下,韩寒体也能啊,《知音》体也可以,跟你们说啊,要不是怕抢了阮陶的饭碗,我早就进行文学创作了,唉,我的才华,就这样被友情埋没。”
夏文静举双手表示敬意,诚恳地对我说:“阮陶她说的都是真的,想当初她帮我在交友网上写“个人简介”,一夜之间我的好友就多出二百多个哪!”
那个征友启事我也看过:本人今年十七岁,清丽脱俗雅俗共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入洞房,会吟诗会算卦会生娃,家底清白无不良嗜好,无须任何手续,一年内免费退换,路费自付,欢迎来娶。
重点是,下面配了一张刚出道时期的张柏芝的照片,大概PS了一下,让你看不大出是不是张柏芝,但绝对看不出这是夏文静。
那段时间夏文静的短信电话络绎不绝,让她深感作为一个女子是怎样骄傲的一件事。
郑明明吃了一块西瓜,对夏文静的感恩之心表示欣慰,才又神秘地对我们说:“我看见叶婷婷了,鬼鬼祟祟地往客房走,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你们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和夏文静一起摇了摇头。
郑明明说:“瓜娃儿,你们猜啊!很有名的!”
我说:“梁朝伟?”
郑明明满脸失望:“往年轻了猜嘛!”
夏文静说:“阮经天?”
郑明明怔了一下,摇摇头:“往大陆的猜嘛!”
我说:“黄晓明?”
郑明明继续摇头。
夏文静没了耐性,去掐她的脖子:“妈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在这把你扒光!”
郑明明惊恐地护住胸口,脸上仍是欠扁的得意,不屑地说:“那些明星才有几个钱,我说的这个,钱比他们多,脸比他们帅,不过……你们都不喜欢他就对了。”
“到底是谁?!”我和夏文静猩红着眼睛要扑过去扒光她这个小八婆。
郑明明这才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是袁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