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趴在车窗上,痛心疾首地看着夏文静把我碗里的牛肉夹进了她的碗中。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五六个女生推着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十分不正规的KTV。
之所以说它不正规,是因为其所处方位之偏僻,所置设备之简陋,所雇人员之猥琐,怎么看也不像是给正经人唱歌的地方。
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那家KTV非常正规,按小时收费,一小时二十元,还送两瓶矿泉水和一小盘沙琪玛。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们骂我累了有水喝,打我累了还有沙琪玛吃。
在群殴开始前,叶婷婷问我:“你就是阮陶?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真诚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叶婷婷很气愤,面露不悦,她说:“我就是叶婷婷。”
十秒钟内我完全不知道要给出什么反应,叶婷婷的脸色又不悦了,上来揪我的头发:“我警告你阮陶,顾延是我叶婷婷的!”
这我就不乐意了,凭什么呀,我追顾延的那些日子也很辛苦好不好,凭什么我们才在一起两天他就成你的了。
当然这些话我没敢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很怂的小孩儿,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叶婷婷说:“看,看你妈个头!”说完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就是一顿毒打。
我虽然怂,可是我不傻,我一边承受着毒打一边扯开嗓子喊救命。喊了半小时后我就绝望了,因为这是一家非常正规的KTV,所以它的隔音效果真的没话说。
加上我又没有矿泉水喝,干脆放弃了挣扎,乖乖地盯着墙上的表任她们打。
眼看还有十分钟,我的眼睛里一定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一闪而过,我想,再坚持十分钟,我就可以出去了。这时,服务生推门而入,我顿时感到内心无比澎湃,心下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没想到服务生却说:“今天没什么客人,你们可以再玩儿半小时。”
门关上的那一秒,我拼劲全身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句你大爷,然后晕死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延悲伤的脸孔,他的下巴上冒出零星的胡茬,就像蟹壳青的雾。他看着病床上的我,就像在看一个满身是伤的小孩子,阴郁的目光里满满的疼惜。
他的身后立着满脸是伤的叶婷婷和一脸内疚的夏文静。
顾延把叶婷婷扯到我面前,说:“跟阮陶道歉。”
叶婷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延,倔强的眼睛有了氤氲。她一把甩开顾延的手,说:“凭什么要我道歉!?我喜欢你!顾延!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绝对不会让阮陶好过!有本事你就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她不得好死!”
顾延脸色铁青,他冲叶婷婷吼,他说:“叶婷婷,你给我听好,你再敢动阮陶一次,我他妈让你全家给她陪葬!”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记得顾延为了我大发脾气。
那一天,叶婷婷几乎摔烂了病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才哭着离开。
听夏文静说,她吃完自己的面条,又吃完我的面条,才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满世界去找顾延。两个人又满世界找我,还是叶婷婷为了让顾延看看我的死样主动打电话递交了围殴地址。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延看着塑料袋一样挂在墙角的我,没有犹豫地,一拳打向叶婷婷那张得意的脸。
叶婷婷当下捂着脸大哭:“顾延,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顾延说:“是,我从不对女生动手,今天因为阮陶,我破这个例。”
然后他从地上抱起我,就像古装片里的大侠那样,抱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我去了医院。
这些都是夏文静讲给我听的,我都信。
可是有一句话我不信。
夏文静说:“那一天,顾延看着昏迷不醒的我,就那样悲伤地握着我的手,哭了。”
而那个张扬跋扈骄傲的叶婷婷,听说在顾延失踪后便去了英国。
我从保姆车里看过去,实在不敢相信当初那个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小太妹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进化成了性感女神凯瑟琳。
也许是叶婷婷在我的少女时期带给我的恐惧太深了,导致我每次看见她就有一种想要排泄的感觉,太可怕了。
幸好袁熙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并没有如我畏惧的那样找凯瑟琳过来“叙旧”。
一直到收工为止,我都躲在保姆车里没敢把自己当人随便走动,回去的路上那种想要排泄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我才意识到这回是生理反应不是心理反应。
Emy看出我一直在冒冷汗,让司机停了车,笑着看我:“阮陶,能不能陪我去附近方便,这荒山野岭我一个人有点怕。”
那抹充满体谅的笑容温暖得就像春风,一下子拉近了女孩子之间微妙的距离感。
这时候我也只是感知到Emy的体贴和细心,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的某个冬天,我们会为了袁熙坐在一个破旧的小酒馆里放肆买醉。
有时候,缘分就像爱、永远、希望这些虚无缥缈又不切实际的东西一样,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无迹可寻了。
抵达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轮圆圆亮亮的月亮挂在天际,清辉悠悠然地洒向人间。
我开始犹豫,对袁熙说:“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袁熙只是淡淡地笑,像是早知我会在最后关头退缩,他点点头,说:“随你,明天开始我有一周的假期,不会介意抽空陪你去看看那个人。”
我这才猛然想起,下个星期就是袁旗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无论有什么事情牵绊,袁熙都会请假去袁旗的坟前和他说一会儿话。
袁旗是袁熙的大哥,和袁兴同父异母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袁熙的亲兄弟,母亲去世后,也是袁熙唯一的依赖。
所有人都说,袁旗是个傻子,小时候伤了脑子,成了智障。
在我眼里,更像是水仙花化作的精灵,洁白孤独,永远一个人寂静地坐在偌大的袁宅角落,他会扯着我的手不停地喊我名字:“阮陶,阮陶,我记得你,你是阮陶。”
小小的我,俯视着蜷坐在地上的袁旗,喊他旗哥哥。
袁旗就笑,像个孩童,漂亮的眉眼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木讷,笑着喊我:“阮陶,阮陶。”
他能记住的名字不多,也分不清牛奶和中药,似乎也不会哭,永远毫无防备地对所有人微笑。即使被袁兴欺负折磨,也从没见他发脾气或是流眼泪。
他只是蜷坐在角落,寂静地看着窗外,少年淡金色的面容沉静,目光淡淡。
在阳光大好的午后,我和袁熙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腿上晒太阳,有时候就那么趴在袁旗的腿上睡着了。他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扰了我们,笔直地坐在阳光下,直到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看他满头大汗地冲我们笑。
唯独有一次,袁熙和袁兴打起架来,那时候袁熙才十二岁,被大他五年的袁兴打得痛都喊不出。我在一旁吓得直哭,是袁旗突然跑过来,发疯一样将袁兴扑倒在地,依依呀呀地乱叫着挥舞着拳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发怒的袁旗,像在烈火中连根拔起的水仙花,绝望地哭喊着,一拳一拳砸在大哭的袁兴身上。
是佣人听见哭号声赶来拉走了发疯的袁旗。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袁旗,再见时,他已成了葬礼上一张眉眼带笑的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