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十九章

从清晨到傍晚, 萧可一直在等着曦彦,想和他说说话,想握着他的手, 十一年来, 亏欠他太多。等到月落星沉, 阎庄、英华都困了的时候, 仍听不到他的声音, 想必是被大儿子李千里所阻。从长安到广州,千里迢迢,现在弄得双目失明, 视物不见,这算是自讨苦吃吗?在仁儿的心里, 母亲是有多么的不堪?

青竹掀帘子进来, 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亲手喂萧可用了小半碗,又查看了她的眼睛和手臂, 稍有好转的迹象。

“你也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不用管我,杨翊大夫不是交待了嘛!我的眼睛若是十二个时辰好不了,就要等十二天,以后还要麻烦你呢!”萧可微笑着, 双目失明, 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 多亏了青竹跑前跑后, 端水送药。

“您是曦彦的母亲, 照顾您是应该的。”青竹报以一笑,这位夫人的眼睛看不见, 却能洞察人心,劳累了一天,身心俱疲,当下向她告辞,回房间歇息去了。

自青竹走后,萧可便歪在榻上冥思,回想往事,百感交集,蓦然飘来一股熟悉的药香,是杨翊大夫前来例行诊脉。

“十二天之后,我的眼睛就能好吗?”对于十二时虫,萧可未免后怕,要是十二天都不见好,真要等上十二年吗?

“应该是吧!”杨翊面无表情的坐下来,即不寻问,也不是诊脉,问道:“琨儿走了吗?”

“根本没有来,大概是被仁儿绊住了。”萧可苦笑着:“儿子不肯认母亲,让杨大夫见笑了。”

“千里一向待人友善。”杨翊算是为千里辩白。

“是啊!仁儿确实友善。”杨大夫都替千里说话,想来必是母亲的过错,“我居然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就误会了我。”

“误会。”杨大夫微微皱眉。

“是啊!是误会。”萧可抬眸,烛火映在她的脸上,透着薄薄的光晕,“千里确实误会了我,我没有害过他们的父亲。”

“是吗?”杨翊似在质疑。

“当然。”萧可的口气却是不容置疑,“我爱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虽然时隔了十一年,我还是爱他,任何人也取代不了,是刻骨铭心的。”

一段话说完,杨翊默不作声而去,身影消失在朦朦月色中。

昱日,曦彦兴冲冲而来,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房里,难得的是李千里一道而来,领着四个随从,抬着一顶竹竿扎成的肩舆。一进门,便对着英华、阎庄拉下了脸,对母亲的病情不闻不问。

“阿娘,我们是来接您回去的。”曦彦自来是乖孩子,挽着母亲的衣袖,言笑晏晏,“您的眼睛怎么样了?胳膊还疼不疼,别担心,青竹姐姐配的药一向管用。”

“曦彦能来,阿娘已经很开心了。”萧可浅浅一笑,这个儿子天真可爱,毫无心机,“阿娘在这里很好,不用担心。”

“您就省省吧!”李千里终于插了一句嘴,脸上依旧冷若冰霜,“您还是听曦彦的话,跟他回去,免得在这里招人烦。”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阎庄在一旁抱不平,这是什么儿子?整个一不问是非的浑人。

“我有跟你说话吗?我妹妹还没有嫁给你呢!”李千里冷冷瞅着阎庄,“少在我跟前充妹夫,我眼睛认得你,手里的剑可不认得你。”

“一人少说一句行不行?阿娘病着,待会儿还有一段路要走呢!”曦彦是拿他们没办法,一见面就吵,与英华一边一个扶了母亲乘坐肩舆,向青竹道别之后,指挥四个随从下山,把大哥与阎庄全晾在了那里。

萧可目不能视,只能听从儿子的安排,母子一行下了山,便进了小溪边的庄园里。落座之后,宋哲远的夫人素嫣前来探望,慕容淑也过来问安,刚刚寒暄几句,李玮挽着妻子冯元宜而来,他们自婚后就居住在叠翠岩附近的新居,今日专为拜望嫡母。

被他称呼一声母亲,却不是他的生母,萧可道:“放心吧!你的母亲很好,来的时候我还去献陵探望过她,如今你已娶妻,娉婷已经嫁人,她甚是欣慰。”

“有劳母亲了。”李玮只比曦彦大一岁,穿一袭天青色的圆领袍,如玉君子,风华正茂,是个沉稳的孩子,其妻冯元宜正是冯子游长女,才貌双全、温柔和顺,正是一对璧人。

“元大人已经不在司稼寺了,后来转做了庭州刺史,他的儿子元思忠仍在司稼寺任职,常常去探望你的母亲,姑侄关系也很好。”萧可面不改色,元寿昌是如何做了庭州刺史,她最清楚不过。

“有劳母亲惦念,彦英也能放心。”李玮身处荒芜之地,哪里知道嫡母的所作所为,还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二哥、二嫂也别局促着,随便坐吧!大哥一会儿就来,吃上几杯酒再走不迟。”曦彦自打回来就脚不点地儿,双手搭着英华肩膀,笑得那个甜,又向素嫣、慕容淑道:“有劳伯母、大嫂在这里陪着二哥、二嫂和阿娘,我去外面吩咐一声就来。”笑盈盈走了出去,便使人打酒、烧肉、收拾食案和坐榻,家里有莞香园子,不愁有人使唤,向大门外一望,阎庄晃晃悠悠而来,而大哥却立在门外止步不前,手上拎着药包,上前一步道:“怎么才回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三位长辈都在这里,你也不怕失了礼数。”

“看来你是有了娘就忘了哥哥。”李千里一如的冷言冷语。

“那是自然。”曦彦并不否认,“盼了十一年才盼来了母亲,难道大哥的心思和我不一样吗?”

“那是我们的阿娘吗?她是秦夫人。”李千里摇摇头,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我就不进去了,去莞香园子里住几天,宋伯伯要招待两位长辈走不开,你就暂时别管园子里的事儿,也老大不小了,别总指望着我,和二弟好好招呼两位长辈。”

“大哥,你真的不想看见阿娘吗?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曦彦很明白大哥所指的长辈是慕容天峰与冯子游,并不包括母亲。

“别在我面前提她行不行。”李千里似是很难谅解母亲,又转了话题,“好了,以后等你娶了妻子,也要从这里搬出去了。”

“我怎么觉得该是大哥搬出去才对。”曦彦凝眉,略作沉思之状。

“你这小东西,敢拿你大哥打趣。”李千里终于被他逗乐了,这里原是他岳父的房子,走了几步又转身,将手里拎的药包交给了曦彦,“青竹给的药,能用上个三天,细细熬了给她喝。”

“大哥不是不担心母亲吗?”曦彦接过了药,瞅着哥哥的神情,都说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看来哥哥也一样。

就像杨翊大夫说得那样,经过整整十二天,萧可果然恢复了视力,她现在又能看到别样的岭南风光和古朴的庄园,墙外有高大的荔枝树围绕。西樵山风光秀美,四面环山,挡住了海风的侵袭,虽是荒隅,却物产丰富,经年无霜雪,山峦间终年绿成一片,苍翠欲滴。

李千里仍在莞香园子里居住,宋哲远、冯子游陪同慕容天峰、阎庄去欣赏西樵山风景了,一大早儿就乘马离开了家,慕容淑整日待在屋子里绣花,少言寡语,素嫣正在院子里收拾一篮瓜果,很精心的切了一大盘子,若不是她与宋哲远一路相随,千里、曦彦怕也不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怎么出来了,不多躺一会儿,炉子上还熬着药呢!”素嫣见她出来,便停了手上的活儿,她今年也有三十七岁了,与宋哲远育有一子一女,又要照顾曦彦他们三个,满是饱经风霜之色。

“不躺了,骨头都散了架。”萧可报以一笑,这小侍女从前是何等的漂亮,她是三郎从雪地里捡来的,有活命之恩。“英华呢?刚才还听见他在院子里说话?怎么曦彦也不见了?”

“曦彦领着英华、寄云和寄枫去了叠翠岩,说是要跟着彦英念书。”素嫣挽着一个不知名的髻,将湿手在衣裙上擦了擦,和从前的姿容相比,竟是判若两人,怔怔看向萧可,双瞳剪水,盈盈有神,一如十一年前的模样。

“我也出去走走。”看来这偌大的庄园,如今已是人去楼空,各人做各人的事儿,相互不干预,寄云和寄枫正是素嫣与宋哲远的一双儿女,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走过流淌着溪水的小桥,就是满目的翠竹,杨翊大夫的医馆就在半山腰上,他若不是古怪,为何要把医馆修在这么高的地方?这不是难为前来诊病的乡民们,恐怕他的心思根本不是医者本分,过去看不到他的样子,现在去瞧瞧何妨,这条上山的路不是没有走过。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萧可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抬眼眺望,翠竹掩映间,医馆已近在咫尺。篱壁内,学徒们正在挑选、晾晒药材,一名青裙少女四下里看顾着,想来她就是青竹,推了推几下篱壁,牵引了清脆的风铃响起,一名少年匆匆跑了过来,向萧可望了一眼后,摇头,“师傅不在家。”

萧可微微一笑,这少年和那大夫是一样的古怪,听他的声音想必就是青墨,“我还没有张口,你就说师傅不在,恰恰我是来找青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