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 不是你用来滥杀的借口。”
“难道你就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杨翊静默片刻道:“只有一次,我是一时冲动。”
太后不以为然道:“为德一向振振有词,哀家懒得跟你分辨。”
就在此时, 萧可一头扎了进来, 顾不得太后, 直接朝杨翊扑了过去, 他的伤一定不轻, 脸色都变了,“你怎么样?伤的很厉害吗?”
杨翊摇头,表示无碍, 再抬眸时,太后已不知去向, 似是凭空消失一般。
萧可迫不及待挽起他的衣袖, 伤处已经包扎的严严实实, 想看也看不到,“伤的一定很重对不对?你可别瞒着我。”
杨翊故作一脸轻松道:“不过是皮外伤, 就你蝎蝎蛰蛰的。”
“我还不是担心你。”萧可这才放了心,这才发现了太后已经不见了,迟疑道:“你们从前就认识?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说武颖?很早了,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那时她们母女从家乡来到长安, 投亲不遇, 就住在了慧仪的家里, 她的外祖父与慧仪的祖父是亲兄弟。”杨翊有气无力的解释着, 今日说不清楚, 她也不会安心,“那时, 慧仪是我的妻子,常常随她去岳父家作客,一来二去就熟了。后来,她入宫为才人,急功近利了些,又从才人贬为御前侍女,因精通骑术,加入了琅嬛的马球队,经常在一处打球。我知道天峰是个粗人,不能事事周到,只好烦了她来照顾你。”
后来的话,萧可一个字也没有听时去,他的声音颤颤瑟瑟,似在强打着精神,寻常受伤不至于如此,“三郎,你的伤真的不要紧?我怎么觉得你的气色越来越不好。”
“你就放心吧!我是谁?少说也是岭南名医吧!自己的病自己还医不了吗?”杨翊颤巍巍伸出左臂,牢牢抓着萧可的手腕,“宣儿,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她不会为难英华他们的,关上几天也就放了。”
“我担心的是你。”萧可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无碍。”杨翊笑着,又岔开了话题,“那天,你还没有把故事讲完,现在就说给我听,我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事儿。”
“还有心思听故事?”萧可叹息一声,被困于此,一筹莫展,“故事讲到哪里了?噢!那天,我去父亲家里道别,我跟岳子峰做好了决定,要出国读书,他总是父亲,总要道别。不想寻人不遇,家门紧锁,我悠悠荡荡转到小区后的空地,那里有旧日废弃的铁轨和一条隧道。铁轨你知道吗?火车的轨道,我跟你讲过的!隧道也是我儿时的玩乐之地,只是那时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我只能不断的前行,走了一大段路,豁然开朗,你家杏园里的杏花如火霞,就这样,你们全把我当成了萧泽宣。”
听到这儿,杨翊微然一笑,咳嗽不止,牵动了伤处,一阵钻心的疼,半开玩笑道:“原来你不是被大风吹来的,我竟然上了当。”
“我当然不是。”萧可拿他没法子,都伤成这个样子还笑,好在有宫女递上热水,催促他喝了下去,“你再笑,便不讲我的故事了。”
“好,好,我不笑了!”喝了小半碗水,杨翊仍在强撑着笑颜,“宣儿,你说在后世的书上见过我,那我在书上是什么样子的?”
“你啊?”萧可拧着眉头,掰着指头数,“全都是华而不实的些溢美之词,什么才华横溢、英杰亲贤、地亲望高、中外所向,其实一点都不准确。”
“那你认为什么样词藻才准确?”杨翊静心等待评价。
“只有两个字。”萧可慢慢伸出两指,“无赖。”
“看来还是书中正确。”杨翊无奈一笑,拒不接受萧可的评价,忽又眉间一沉,“宣儿,她会临朝称制对吗?”
萧可点头确认,“会,她会改国号为周,从而取代李唐。”
杨翊闭目微叹,“她一个女人称帝,将来会传位给谁?还不是李家的子孙。”
“是,你说的都对,十几年后,她会把江山还给李唐的。”说了这么多话,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济,萧可忙拿毯子给他盖好,“别说话了,要好好歇息,等你的伤好了,我们离开这里。”
杨翊还想说些什么,一直握着她的手腕不放。
忆前事,萧可柔声劝解,“三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想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不愿挑那付重担,这没有错。”
“可是,我总觉得……不安,到头来,还是忧虑、困顿一生,眼睁睁看着宗室手足被屠戮殆尽,却无能为力。”说罢,杨翊终于放了手,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萧可一直陪着他,从正午到日落,推凝望,无暇欣赏瑶光殿外的水光漠漠、波光粼粼之景。太医们仍在殿外忙碌着,药味充斥着整座殿宇,任太医把药方再三斟酌,才动手调制,亲身送了进来,始终眉头紧锁,惴惴不安,生怕一个失误而丢掉性命。
“尚书,眼看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还是让……。”任太医不认得杨翊,不知称呼,双手奉药道:“还是先给病人换药,这方子就是病人所写,我仔细看过了,拔毒是极好的。”
“拔毒?”萧可被吓了一跳,不是普通的箭伤吗?怎么还需要拔毒,怪不得他有气无力的,原来是中了毒,“敢问太医,他中了什么毒?”
“是草乌之毒,淬于箭头之上。”任太医一脸茫然,尚书竟不知?
萧可怔怔的,草乌不就是俗称为鹅儿花、乌头的剧毒,原来自己才是太后要杀的人,却害三郎中毒。“任太医,你实话实说,他有救吗?”
“原以为这草乌之毒一入肌理便无解,但照此药方,应是有救,只要按时用药,悉心调养,毒虽去之如抽丝,说不定也能痊愈。”任太医一边说,一边给杨翊敷药,右臂呈青肿,伤处血肉模糊,皮肉皆腐,“但愿这药有效,不然毒气攻心就……。”
“这药一定有效,他在岭南时就给人医病,一向药到病除。”萧可强作镇定,自我安慰着。
任太医给杨翊换了药,便要去准备内服的汤药,嘱咐萧可要时时看着他,以观察病情。一连睡了几个时辰,杨翊也醒了,觉得伤处不像先前那么疼,是换了方子起的疗效。趁着他醒来,萧可逼他用了一小碗的粥和一大碗汤药,移过灯台细瞧,气色比之前也好了许多,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知道中毒一事,便闭口不提。
“你也睡下吧!都累了一天。”杨翊掀了毯子一角,要她睡在自己身边。
萧可的确是困了,当下放下帷帐,和衣而卧,将手臂牢牢抱在他的腰际,紧紧相贴。
杨翊歇了大半日,一点儿都不困,是刚刚清醒过来,只歪在隐囊上瞅着她,拿手指绞着她的发丝的把玩,“宣儿,你的发丝还是柔柔密密的,只略略有几丝的白发,上天眷顾你多了些,时光荏苒,只是稍稍在你身上留了痕迹。”
“你忘了,我不属于这里,想来是我的时光慢了一些。”萧可微闭双目,昏昏欲睡。
“是啊!我的宣儿仍是美丽的,可这些年,我对你不好,让你受尽委屈,又吃了很多苦。我后悔不该听天峰的话,应该把你带走,不该把你留在长安。”杨翊婉惜着过往,深深自责。
“不,你对我很好,真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比过世间一切的好。”前事,萧可已不再计较。
月上中天,夜色静谧,除了鸟雀啼鸣,再没了别的动静。
杨翊是再也睡不着的,一手扯了毯子给萧可盖好,信步离了寝殿,中毒之故,脚步虚浮。瑶光殿外,灯火阑珊,自有禁卫值守于此,抬眸摇望,无尽水光泛起灯火,星星点点,似银河摇落于人间。凭栏处,一袭锦裙翩翩起舞,她通身华贵,气定而神闲,走近,双眉若蹙,丹凤目锐利有神。
“这洛阳宫太过于奢华巍峨,每喘一口气都是费力的。”杨翊倚着凭栏,似是体力不支。
“尚书呢?怎么不看着你?”太后似有不快。
“宣儿累了,我也累了,麻烦你让我们离了这里。”杨翊停顿了一下,“我都想过了,天下除了洛阳,还有好多地方可以去,譬如安州。”
“你还是念着慧仪表姐。”太后一语道中。
“既然称呼一声慧仪表姐,为何那样对她?”杨翊质问。
“是,她是表姐没错儿,她的坟茔也因我而毁。”太后转身又回眸,似要把过往理顺清楚,“那时我只有十三岁吧!父亲一去,便被两个哥哥容不下,欲到长安投亲,却连盘缠都不足,还好秦枫的父亲慷慨解囊,我们母女才踏上长安之路,入宫之前,一直寄居于杨府,慧仪表姐的娘家。”
杨翊冷冷道:“亏你还记得。”
“忘恩负义对吗?”太后坦然一笑,复又轻叹,“来到杨府,才知道什么是羡慕,慧仪表姐温柔和顺,一家人和和美美,上有疼爱她的父兄,下有贴心小妹可以解忧,还有你这样一个胡插打浑的丈夫。而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待诏入宫,前途未卜,毫不起眼的武颖。”
“毫不起眼。”杨翊嘲讽道:“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先前的毫不起眼竟成就了名垂青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代女皇对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天道?”